江霖的心,随着那哭声,却渐渐安稳下来,转念一想,也猜出里头的情景。 要说是别人别处,他说不定就等一等,等到里面的人发泄完了,稍微收拾收拾,彼此也不尴尬。可前面那个念头着实可怕,他又如何耐得住,当即一挥手,命长随等人将地下通道的入口那些残渣都收拾了,打扫干净,便用铁棍撬起石门,连声唤道:“政公可在?宝二爷可在?” 里头的哭声顿时小了下去。 悉悉索索的半天,似乎有人说了什么,方有人回道:“多谢江公子关照,我等收拾一二,便从里面出来。” 江霖心中稍安,果然静静等在一边,却还是随口吩咐道:“去看看厨房,还有柴火的话,打干净的井水,烧滚了送来。” 他也是才经历地下三天的,深知这时候,人人最渴望的是什么,却也知道,这时候喝热水还罢了,随便煮饭,怕是未必合适。 几个小厮听了,只得应承而去。 待得他们烧水而来,这一处地下室的人也都爬将出来了。 黛玉身子孱弱,面色苍白,被几个小丫头扶着,正坐在紫鹃身侧,面色有些焦急:“你果然还好?我却从没见着你这么个模样儿!” 也难怪她担心,实在是紫鹃的脸色,比她还苍白三分,双眼下两片乌黑的印子,连着唇色都发青。她从来是个健康明媚的少女,一二年都未必多咳嗽一声,如今却这么个模样,岂能不叫人提心。 紫鹃却露齿一笑,分明有些红肿的眼,却荡漾出明媚的光彩来:“姑娘放心,我原没事的。不过是这三日提心吊胆的,不免有些煎熬着了,好生将养两天也就是了。” 她说得轻松,众人听得,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她居中主持,那一场大火他们如何熬得过?休说应付周全,只怕人人还都是拖累似的。也难怪这紫鹃时时提心,煎熬成这么个模样。 有了这个念头,从贾政起,几乎都有些惭愧起来。 旁边的江霖冷眼看着,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将一盏热水递给紫鹃:“润润唇罢。” 紫鹃伸手接过。 这一递一接间,两人手指与目光,都是一触即分,可心底却不知怎么的,都猛地一颤。 江霖看向紫鹃,见她垂下面庞,两侧有些凌乱的乌发顺着脸颊垂下,分明有些狼狈,却又有一种难言的楚楚之致,不觉得心头一震。 有些话,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又在下个瞬间,被贾政几句江公子叫住。 江霖匆忙回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因道:“诸位先喝些热水,后面再用些食物,免得肠胃不适,反倒容易生病。” 说罢,他眼角再往紫鹃身上掠过,人却慢慢走到贾政身边,因问缘故。 贾政咳了两声,面色疲倦,早前因尊荣养贵而不显的老态,这时候与疲倦一道显出来,眼瞧着竟似活生生又老了五六岁。 只他那一双眼睛,倒还有些光亮:“外头究竟如何了?那北狄,果然已经离京而去了?” 江霖道:“这两日深夜里,我便打点一二个伶俐轻巧的家丁上去查看。昨日便瞧着有些不对,今日一早地面震动,越发有些拿准了,下晌趁着空档,打发人细细盯了半日,连一个北狄的人也没见着。大约是真的离京了。” “他们竟离京而去了?”贾政口中喃喃,心里十分疑惑:“这些夷狄禽兽,竟舍得放过中原这大好江山不成?” “恐怕并不是他们放过,而是不得不行。”江霖早就将这里的关节细细想过了,因道:“那一位李严将军,虽麾下兵将不敌,可要派出小股将士,袭击粮道,截杀兵将,却又不难。只端看他有没有那个心罢了。” 这话一出,贾政的神色顿时有些古怪起来。 依着他端方严正的性情,原是对这些反贼深恶痛绝的,但自幼学儒家经义,领受教诲,却又不能忘华夷两字。何况,这京师劫掠动荡,他本是亲历者。 越是痛恨那些北狄,他不免看李严又是有些不同。 他虽是做官平平,到底是钟鸣鼎食、累世袭爵的人家,有些事情,便不消旁人多说,自己也是有所领略的。他自然知道,那李严到底是出身李成忠之下,兵将自然不多,如今与李成忠势如水火,按说最好的法子,却是降了那北狄——难道这等反贼,还能知道什么叫忠义不成? 可李严,却没有降,反倒出力帮衬不能收入囊中的京师。 这怎么不叫贾政心生动摇呢? “自古忠义难两全。”贾政听了半日,方感慨似得吐出两句话来:“按说我得先祖庇佑,前朝恩惠,原不当说什么。可如今,陛下既已赴国难,我也断没有再赴仕途之念。平民百姓,既得人恩惠,却也须得日后尽力回报一二。” 他这话,说得虽然出自本心,却实并认为,自己能有什么回报的,不过感慨居多。 然而,他却再料不得,后面竟真的似有些能为。 却也不是旁的。 而是这北狄劫掠而去,金银财货无数,倒也罢了。可这京师经历几场劫难,又有这几日的火光,这满城的人心惶恐,自然不必多说。 偏这京城首善之地,天下人才汇聚,虽经历磨难,自也有许多聪明人。打量着北狄的行事,又估摸着如今的消息,渐渐猜出李严的动向来。 而经历了这一场场灾劫,平民百姓也罢,富商高官也罢,都有些战战兢兢,唯恐再有什么反贼,夷狄一类前来劫掠。因此,起头儿许是些小民,商议着来去,,渐渐推举出里正一流。 而这些里正,多半是积年的老吏,倒也深知利害,不免寻趁到各个坊市,旧年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这些不是昔年的高官显爵,又能是哪些人? 如此从下而上,渐次寻趁,竟渐渐汇集了好些昔年的权贵。 只是这些权贵人家,经了一回李成忠,再竟一回北狄,都凋零得不成样子。贾政放在这里,竟还是一二等的人物。休说他出身国公府,也不提为官三十载,就单单看他身边为着的一行人,子弟姻亲,竟大半周全,就不免叫人称绝。 兼着昔年贤德妃元春并小皇子之死,凡知道的人,心里都有些数的,深知这里讳莫如深,倒不免更将贾政高看一眼。 原排了齿序,他便占了高位,后面提起日后安排,如何料理维持的时候,不免说及那临闾关的李严。 贾政却又出言阐明,竟引荐了江霖,言其与李严颇有交情。 早就有人心怀揣揣,想着与那李严结交,好歹借一些兵将维持京师秩序,二来寻个依靠的,再听这话,岂能不欢喜的? 当下里,人人称颂,又人人撺掇,且以京师数十万百姓之命相托,不消多少话,便让贾政不得不咽下口中言语,喟叹着应承下联络的事来。 他如此,江霖也是如此。 只是江霖却也深知轻重,因道:“如此重责,原不该推辞的。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京师内外,强梁无数,在下虽敢冒风险一试,却也怕有负所托。” 这话却也在情在理,众人不免面面相觑,都有些迟疑。 虽然说以京城百姓性命相逼,拿着名声能逼死人,可果然将这江霖逼死,于他们又有什么益处?反倒失了个联络的人,当真损人不利己。 可若不打发这江霖去临闾关,又如何与那李严联络? 第413章 通情 最后还是神武将军冯唐开了口:“既然那李将军已是排遣人马,沿途拦阻截杀,自然能渐渐寻摸到京师。到时候,我等一力诚心相待,托付京师百姓,那些部众虽糊涂,难道传个信竟也不能?若果然不能,请这位江公子随性,左右有军伍护佑,自然也稳妥的。” 他这话既出,众人都转口称妙,深觉有理。 只是一件,如今局势又当如何? 虽然北狄远去,却未必当机立断,果然就退回,若往周遭小城驻扎,一力要攻下临闾关,以图后路无忧,他们三不五时前来劫掠,又当如何? 二来,如今京城不稳,遍地强梁,也实是叫人一日三惊,昼夜不能安宁。而那些平民百姓,或是与邻舍结为一伙,或是好勇斗狠的,一旦有所失,多半也会化为强梁,劫掠他人,引得京城越发动荡。 只两件,实是不能不考虑的。 幸而在场众人,都是为官多年,哪怕有些古板不愿从贼的,也被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教训了一回。这时候人人瞻前顾后,思虑筹划,竟比旧年自己为官时,更尽心竭力。 是以,不消一日工夫,众人便规划个章程出来。 这头一件,便是要招揽勇士,组成行伍,昼夜巡视京师,凡有杀人劫掠,皆立斩不赦。这些事,便交予冯唐等军伍行列的人等操持。 第二条,却是联络上下,重立下层官吏,以安顿各坊市人丁,使京师安宁。 这两件,原是京师安危相关,众人都以为是京师如今的要务,自然再无别话。可从这往下,却又有为难的地方。 名分一说,虽然悬而未决,人人不免要议论一番,也有心向前朝的,也有只图安稳的,更有深知乱世兵强马壮者为王的,少不得要吵嚷一回。 后面虽劝说了开,却也人人记在心底:自来大义名分,都是极要紧的。名正方能言顺,于朝堂而言,更是第一要务。 从这里既有分歧,后面粮草等细故,又不免越发生了争持。 这里旁的也就罢了,粮草又是再不能避让半分的事。毕竟,累年灾荒,洪涝不定,处处都有灾民,这京师虽是首善之地,粮草等物短了旁处,也不可能短了这里的。但经历李成忠、北狄两伙人马劫掠,着实剩不下多少。 幸而这些官吏,熬过了这两劫,运道是少不得的,却也多半是聪敏人,自比那一等不知就里的浑人明白些。当即就有人言吏部有归档,又有人点出几个不甚有名的小粮仓,或是其他城池里,藏掖的几处粮仓。 虽不知这些粮仓还存有多少粮草,可有了这些地方,众人自然也心安了些。后面商议筹措粮草,各人先捐出一些米粮支应,以招揽勇士,发放民众,倒也比前面顺遂些。 各人或出银钱,或出粮米,又有知道几处遭了难的高官显爵人家,估量着有储藏的,也一一纪录明白。 如此筹划既明,众人便各领了差事,将事一一料理停当。 往后,这里头或有些不能理事,有所差池的,因说定每日归总,也能瞬息发觉,再行委托,倒是比旧日更觉方便迅捷,任人以明,且是后话。 旁人且不论,单单这日,贾政回去后便闷闷若有所失。 宝玉扶着他往屋中歇息,虽觉察出一些,却不知缘故,只说还是为局势担忧,便宽慰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说局势难明,老爷竟也不要太忧虑了,倘或因此病了,却叫我们怎么办?越发要人心慌乱,不知所措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67 首页 上一页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