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还算利索,山脚下河流缭绕,本以为荒凉谁能料到还有几户人家,以打渔为生,渡船为辅,思量与修道之人结缘算是修善,常年在山下定居。 悠然去了便有船夫招呼,颇有眼力的船夫一眼看穿她定是要远离这里,喊她上去往镇子的船。 渔夫船体并未怎么高大,鲜少坐船的悠然踩着船舷晃晃悠悠进船舱,矮小内里只能坐着,身材高大的人只可半倚,船舱中有张小桌,桌上点着油灯,暗火闪烁不定,有些压抑。 没料到船中还是有一人,悠然背着行李张皇,终还是塞在自己身后。并非怕什么,只是船内窄小,无处可放。 “你才下来?” 半倚在船舱内的人开口,有些笑意,声调也有些嘶哑,身高腿长怕挤了她,就藏在暗火照不见的角落。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悠然着实愣了愣,她这是乘着黄昏下山,到达山脚也已灯火昏暗,他竟还在这,没有早早离去,当真不怕师祖狠心追杀。 “你怎么还在……?” “没什么,船家说不急的话可在此休憩个把时辰,再等等客人。”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事情根本分不清轻重缓急,什么事都能不疾不徐的,“我便睡下了,你进来那刻我才醒。” 大概能猜个七七八八的悠然不敢贸然开口,只得询问船夫何时出船,船夫应承说即刻就走后,才沉声说,“师兄在等我?” “无门无派,喊什么师兄?”半倚着的人也没想凑过来讲话的念头,只捡些无足轻重的闲话。 悠然自觉深意,思虑片刻,“兄长。” “嗯。”他痛快应了,拉长的生息偷着慵懒。 “兄长要去什么地方?”悠然并不想知道他太多,可眼下如此,不得不多嘴。 “你要跟我?”他躲在暗处笑,意味不明。 “也不尽然…”悠然也觉得自己多事,师门虽然教导为善,她也不觉必定为善,若是为善被人欺,那为何还要继续为善。“兄长若觉得逾越,那悠然也不会对事。” “悠然……”他含了口这字,沉吟,“并未,只是,多谢。” “我要去的地方在洛城,我要做的事也在洛城,你随我去,并无不可。” “好,荣幸之至。” 当夜子时下起淅沥冷雨,船夫在船头言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会下到明夜。 不曾入睡的悠然问是否会影响行程,船夫笑说不过到镇上的水路,天明便可到达。 那时候他没插话,应是又睡了,船舱内隐约有喘息声,睡着也不安稳,呼吸长长短短,偶也长叹,如此悠然更不敢睡,望着矮桌逐渐熄小的灯火,等路途将尽。 许久,久到雨声敲打船舷也不吵人的程度,飘忽的船总算停在某处,还算闭目睡了片刻的悠然睁开眼睛,见灯火熄灭,船家招呼她上岸,她才矮身出船舱,确是天亮,岸边码头稀稀疏疏三两人,是打渔结束的渔夫收揽渔网。悠然见着白光眼前有些发刺,适应会儿才走上岸。 在船中睡着的人也听到动静起身,悠然只站在码头等,也不言帮扶。 歇息时麻木了的伤口因为苏醒再度疼起来,好在伤没留在易见着的表面处,他便用不易发觉异样的姿势从船舱中起身,没有任何行李,站上船头,看了眼等着他的小姑娘。 这世上没有无故亲近的缘由,他乐于路上多个能讲话的人,不必像师门中那些狂热的,也不必像师门中那些过于冷漠的,进退有礼,心思是他能看透的复杂,只需要他稍稍几笔,她便能乖乖上前——还会当成自己选择。 彼时雨势渐缓,江面泛着大片冷烟,他因睡眠淌出的汗液浸在衣料里,走出船舱只身陷进周围水雾中,外冷内也冷,水汽舔舐还有些凌乱的额发,衬得皮肤更加苍白。 悠然知道他身长玉立,怎么打扮也觉察不出内里狠戾,现如今外在染着病态,更会让无干人等觉着是个落难公子,这人也爱装些游刃有余,天塌了也能从容不迫,更不许别人指点。 索性她就从码头向外走了一步,近乎贴着他臂膀。 “嗯?”生息比起昨夜还要轻柔,看来伤的确是等不得。 “兄长,出门在外,要对外人多加提防。”悠然开口先讲个道理。 “嗯。”猜透她心思的人听信她。 悠然冲着他张开手,常年练剑也没有让她手掌粗粝,只是某些位置略有薄茧,比起他那双杀人的手,这双杀人的手实在是不值一提。 “那,我算不算外人?”多少还是对他有些小孩戒心,主动是主动,试探和警惕一分不少。 也不值一提,他只需要搭上手去,她也就信他。 “自然不算。”他轻轻握住比他纤弱的手,五指勾拢整个手掌,”为兄是怕这手太斑驳,伤了你。” 确实斑驳,旧伤与硬茧交错,完全不是曾经那些多事的人形容那般,玉指温润,他有很多疤痕,掩在表象之下,丑陋,也冷。 “兄长可以离我近一些。”悠然抓紧他,“我知道你很冷。” 阴雨连绵,伤病缠身,我都懂,我不点透,你可依我。 “好。” 正因是小镇,才没有能给他疗伤的医师。名门正派虽说做事光明磊落,一招一式你来我往,只讲出招破招,师父师叔那么多人,外伤内伤叠加起来,也不比下九流手轻多少。 再者说伤势内容见了便明白从何而来,医师治不了,还会留下碍事的线索,徒增烦恼。 悠然逢人问的也就不是医馆,直言附近可有寺庙。 被人支撑的人看着小姑娘伶俐行事不指手画脚,心里面上都觉得好笑,默默受她牵引,从河边拐进窄巷。 冷雨不停,常年受潮发黑的屋檐零落雨珠,错落石板偶见光滑,他低头瞥见自己身影与小姑娘交错,姿势暧昧,便刻意将身子下压了些。 察觉到他异样的悠然脚步骤停,忙问,“怎么?” “替你挡雨。”他凑在小姑娘耳旁,年长几岁加着在师门总被捧着,不该会的也懂得不少,这不过单人窄巷四下无人,屋檐参差露着狭小天空,他心里有些小恶爬出来,到她耳旁抓挠。 若是往日那些追着他行走的师姐师妹定会满脸通红,心思荡漾不知何处起落,可这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到皱起眉头,颇为恼怒地回头望他一眼,那双眼睛即便困在灰蒙天气也清澈发亮,那里面困着一个暂且失措的自我。“你这些伤,也要替我挡雨?” “看来我猜的不错,你果真是师门的登徒浪子。”一句讽还不够,再加上一句嘲。 还算有些受惊的人自知形象在她眼中垮塌,只能收回白作弄的姿态,无声认错。 也是讲过便忘的悠然既然打开了话头,就继续问,“伤得如何?” “…还能走。” “我以为你走不动了…”悠然反手握住他体温不高的手指,“我不知道寺庙在哪里,你再坚持坚持。” 她没有恶意,也没有真的对着他的为人有成见,她不过是怕他失去神智,然后留她一个手足无措,帮不到他。 “抱歉。”其实一直在汲取悠然体温的人是他,有成见的也是他。无故凭皮相作态骗来的温柔太多,他也不知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正因混淆,今天才会被嘲讽。怪的应该是他,不信人的也是他。“我听你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狭窄空间,潮黑屋檐,苍白墙体,还有褪红的灯笼,随着雨势逐渐后移,指路的人家偶尔在檐下,偶尔在二层茶棚,倚靠木质栏杆闲手一指,指完掀开茶盖灌口热茶,哈气遇冷,结出小小的雾团。 跨过半个镇子,才遇到要回寺院的游僧,僧人见两人年龄尚小,便带着他们去到离镇不远的小寺庙,坐落在山腰,佛堂后有几间小院,不知怎么住的人不是很多,住持带着他们走到一处偏院,言下之意可以让他们住上几日。 住持看起来尚在壮年,只是开不了口,戒疤上几道刀痕,狰狞也破碎。 见了悠然行礼,又看向沉默的人,眼神示意他说些什么。 “姓许,单字墨,与小妹在外,糟了明抢。”扯谎的性子到让悠然看个通透,她没戳破他留在师门的旧名旧姓,只当他为了安全不得已。 大抵是看上这一路走来矮房白墙山水,取水墨画里的墨,权当个纪念。 悠然点点头,“名为悠然,见过住持,多谢住持收留。” 其实若住持能开口问,他会知道悠然并没有姓,离开师门,那姓已然还了,也不想随意找个什么姓冠上。她不过刻意顺着许墨话头接的,不想透露过多。 所幸住持不能仔细问询,只好让他先坐在榻上,脱去上衣。 这身深色衣服也不知哪里来的,悠然站在旁边回想,师门讲究朴素,不准衣着华贵,他这身深色衣物眼看上去就价值过重,除去师门,他还有渠道穿这身衣服,有些值得深究。 外衫内衫尽数褪下,初成人的筋骨轮廓在,可还沾着少年稚气,住持见他胸腹青紫瘀痕过多,起身离开,取了短刀过来,要放血去瘀。 悠然倒是愣了愣,接过小僧人端来的热水与旧巾,听从他说给兄长收拾血污。 最是虚弱的人坐在床榻,一双眼睛弯弯笑意,“你怕不怕?” “我怕。”悠然蹲在他身旁,住持手里的短刀正在油灯上炙烤,刀刃因热烟染上黑。 “你怕什么?”许墨这话在住持耳里像是多余,住持不自抑摇摇头。 “怕你死了。”悠然回答时皱着眉头,一直盯那把刀。 “不会,我还要带你去洛城。”许墨伸手摸摸悠然头顶,掌心干裂的皮层勾住几根发丝,嵌入肉里,再拉出来,割开几道血痕。 他攥起拳来,没有声张。 淤血流淌并没有多么疼,住持一刀一刀很有章法,悠然的旧巾摁在伤口,吸饱了血便放入水中,洗涮拧干,再敷上,只是许墨皮肤白皙,淤血与刀口看起来声势浩大,触目惊心。 逐渐被热水发散开的血腥味被窗外的雨击碎,小僧见着热水越见浓红,又带了一盆,血水泼在院中,顺着地势聚在菩提树下,像是虔诚染血。 真正疼的是住持用药,褐色药粉平铺在伤患处,因热度散软的肌肉迅速紧绷起来,悠然似是故意为之,盯紧许墨的脸,要看他在这等痛楚下会是什么表情。 许墨面色苍白,痛得唇角抽动,忍了会儿开始笑,“你作弄我。” “痛怎么不说出来?”悠然开口问。 “我不想你看着我说痛。”许墨说些弯弯绕绕。 “这样。”悠然点点头,继续观望。 终是没说出来,许墨被雨淋湿的额发又被冷汗浸透,如数不多的体力消耗殆尽,只能听住持吩咐在寺庙躺些时日,等内伤外患一并好了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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