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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不过来阁里找人的不大点儿事也传到梁公子耳朵里，终是没修好的琴也成了一件错事，暗地里嘀嘀咕咕的侍女与看似闲暇站在楼上歇息的姐姐们都无声嘲笑悠然，姑娘们都脸皮薄，能被自家主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拎到大堂里教训，除了悠然不掉泪委屈的，也鲜少有人，别人不点明脸皮薄厚，也知道示弱求情，她脸烂了都不会讲个不字，就在梁公子面前挨训。 “墨公子来阁里找你诗词歌赋，你反倒是把琴砸了，还连累明眸姑娘与你一同挨骂，”梁公子坐在大堂，边说指尖点弄茶桌，“四处遭嫌，也实在是个奇人。” 悠然自然是不稀得去研究她们背后折腾的弯弯绕绕，许墨来那会儿绝对是被那几个小滑头骗上顶楼，后来执意过来才摆脱，也便是本该是她的客被明眸姑娘抢了，不料女侍和明眸姑娘反咬一口，说她在外招惹是非，让她们受累，结果并没有摆平。 梁公子说的话在她们听来句句是责骂，其实在悠然这边也不过是看透事情由来后嘲笑悠然没有人缘而已。偌大北里阁，那么多姑娘，一个与她相好的都没有，个个都见她不顺眼，也是奇了。按理说谁都看得出来梁公子对她严厉特殊，也该有人去巴结她，谁曾想还真有种人连巴结都巴结不得，见着的全然是嫉妒，从她这捞不到半点好处，可想而知悠然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不恃宠而骄，也不低头认错，就那么凌然站着，说认错也觉得她本意并不觉自己有错。 “这些年时光流转，我见你也不急着脱身，倒是觉得北里阁好了，琴艺不精进，四处不知晓笼络，”梁公子目光平淡，嘴里有细小的刺，密密麻麻扎进她心里，“你打算赖着我？” 这话可真是让她更加如坐针毡，钱财确是她想早些攒齐的，无奈于才华贫乏，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三年来要还清玉坠的债，还要赎身，有些勉强，再者说有客人的赏钱也大部分被他梁公子抽走，余下的部分又被他拿走抵债，几乎是没有她自己的东西，蒙骗也要有些底线。最不可理喻的是，他如今在大堂里言说她赖着不走，刻意跟他作对，弯弯绕绕暗喻她对他有想法，实在是让她今后更不可好走。 这阁楼里那么多姑娘对梁公子觊觎，她心知肚明，从来不想着去掺一脚，这人没事做了便开始揶揄人，拿她当消遣，真当姑娘不会吃人。 “青鹭怎敢如此，梁公子教训的是，青鹭知错了。”她一不作二不休，“梁公子不知青鹭年少时早已由父母之命许配给邻家兄长，在北里阁一日也不敢想着毁去婚约，墨公子的事青鹭亦不敢再犯，请各位姐姐妹妹提点。” 梁公子听到她说许以婚配的时候神色有些微妙，当初两人在街头相遇，人潮拥挤她赤手空拳去追贼人，性子莽撞，是普通江湖女子，几句便能撩起火来，要说她心里能藏住一个人，还有些值得深究。 “罢了，墨公子今日命人送来一串璎珞，点明了要送你，收与不收，你觉察着来。” 从前也有猪油蒙心的客人给她送簪子珠串，她一并收了，典当全给梁公子还债，许墨送的若是被他知道典当换钱，悠然总有些紧张，还是要收着，以免他心血来潮找她叙旧，不戴着谁知会不会惹人不快。 梁公子总是冷态度她见惯了，若是许墨动怒，她倒是真的怕。 自那次梁公子在大堂教训过悠然之后，她似开了窍，琴艺总算有些灵气，夏日也学了些棋艺书画，也有人谣言说她彻底死心，不再妄想追随梁公子，才下狠心学艺的。 夏末初秋，悠然总算连带着赎身钱还净，主动敲响梁公子在北里阁的暗门，洋溢着神色说要拿回卖身契。 当日梁公子正在暗厅内沏茶，他鲜少做这等事，除非有什么重要的人，他必不会做取悦的事，悠然的茶艺是随他学的，只学了七分，该做的动作她都记得，不知怎么就是学不下剩余的三分，见他沏茶也总是沉思。 “你要走？”梁公子滚水烫茶叶，又将水涤除，浇在茶桌的瑞兽上，原本暗淡的瑞兽烫热，呈现淡淡金光。 “我的债还完了。”悠然看着瑞兽身上蒸腾热气，眉头紧皱。 “自春末开始，寻你的客倒是多了不少。”梁公子继续用滚水烫洗茶具，茶香之余还有木香，“你可知水涨船高的道理？” “什么意思？你要食言？”悠然崩裂的情绪轰然倒塌，总算能离开洛城的欣然逆过来，堵在心口，气也顺不上，“是你要我学琴学艺，写诗作对，我都做到了，你——” 她骤然料想到这是他未曾表明的，全是她自己意会来的，学到境界便会有人来赞赏她的才艺，她才有机会去还债，梁公子并没有亲口确认她会在那之后顺利离开。 “你竟敢骗我？！” 这是什么地方，北里阁说出来名字雅致，说到底也不过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女眷貌美会琴，客赏金赏银，说的是君子之交，实则皮肉之欢。 悠然若是常年抚琴没有建树，梁公子迟早会遣散她，现如今她也算有了名头，也有不少人来北里阁找她听琴弄曲，趁醉逾越的人也不少，她用武艺挡了去，孰能料到，他本就是如此的打算。 “骗你？我从何骗你？”梁公子一袭漆黑衣袍，衣尾垂在榻上，银丝勾勒狰狞凶兽。 她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从年少时离了师门，她到洛城，即便有些恶人来扰，她也从未真正吃过亏，这次她无心之过，一步一步踏进对方陷阱，最后以为终于能走，却发现自己把自己织网困死。她从未真的去想梁王究竟是如何的梁王，市井谣言她不爱听，真人在这她不去想。 现在可好，此人漫不经心骗了她多年，到如今她才明白是何目的。 堂堂梁王怎会在风月场所调笑肆意，他笑是假的，肆意也是假的，这是他另一纵棋盘。 悠然后退几步，回忆起他走在街道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不小心踩碎的玉坠在他看来并不值得多么珍惜，在悠然讶异他碰瓷时还未动怒，越回想越觉得他眉目清晰，神色也深深烙在心里，她很后悔，当初自己怎么不逃走，区区一块玉，他不差这一块玉，她跑了也就不会有这些年的浪荡，如此也不必变成困兽。 “你到底……怎么才能放过我？”悠然从小自由惯了，最恨别人把她困起来，若不是她一直觉得自己在还债，须在北里阁，她早就拆了这阁楼。 茶具涮洗干净的梁公子用丝帕抹去手指水渍，语气平稳，“是你自己爬上来的，与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就算你离了我，不日也会有别的什么人把你请了去。” “倒不如安心在这里，寻个好点的出路。” 这是更大的谎，这是叫她在这里把学艺的心血发挥到最末一滴，等她年老色衰，再被踢开。 唯一一句示弱悠然已经吐出来，再多的示弱对自己来说是轻蔑，她冷眼旁观梁公子用来束发的木簪，这茶若是沏给什么人，难得的心思亲自动手，确不用冠束发，找了根不显端庄的发簪，显得慵懒闲散，这衣袍也是如此，红线封边的领口顺着胸骨险些开到腰腹。 与平日里的梁公子判若两人。 悠然不再多费唇舌，他这等混账话说得蹊跷，还是要另寻出路。 她转身要去抓暗阁机关，突然觉得身后一阵风。 除却悠然主动接近什么人，从未有谁真的制住过她，许墨得她信任，也懂得分寸，在外时她也与人保持距离，不爱凑热闹，如今真有人制住她的手脚，她倒是真的竖起寒毛。 不为别的，就为他刚刚一席真话，让她真真切切明白，这市井并非如平日那么波澜不惊，当真有人想无缘无故困别人多年，他也不会愧疚，不觉他人痛楚。 悠然撞在暗阁墙壁上，梁公子手掌卡着她下颚，她想挣扎，这人作势要拧断她的脖子，她也就作罢。 “现在又想逃了？”贴身相处才知道他对她始终居高临下，若不是他没点明，悠然也不会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尽然是他身躯之下的阴影。 “梁王真是可笑，就凭我一剂迷药便记恨如此，实在是废了自己征战沙场的威名。”悠然觉得自己跑不出去，便更不想示弱，一再委曲求全，更是给自己丢脸。 “我本想女子会武着实有趣，留你几日便放你离开，谁曾想到你如此睚眦必报，”梁公子顺着悠然的说法附和，“如此，这武继续留在你身上也无用，今后若用武伤了客，还会徒增烦恼。” “李泽言！”悠然终于挣脱开双手，盛怒之余不料是他刻意松手让她挣扎，又反手卡住两手手腕，细瘦骨骼在桎梏中互相硌得生疼，“你凭什么，你这种人，凭什么！” 那是一双悠然从未感觉如此恐怖的眼睛，漆黑的瞳色，望向人时平静无波，觉着不过温润眼神，只是里面藏着很多东西，它见过血，见过无数尸身，见过万千将士，化成枯骨。 它所见鲜血从艳红到漆黑，从流淌到干涸。 它所藏的是骗，是狠戾，是万千计策，旁人皆是棋。 华灯初上。 洛城繁华，夜不闭市，暮色降临便家家点灯，楼阁参差，更是燃起灯火，雕梁画栋铺上赤红与昏黄颜色，多得是深沉的美感。 点灯的侍从绕着外廊走到顶层，冷风夹杂细雪，扑到门面上冷得让人打颤，楼阁内的光火即便映照暖意，也终究是内部暖着，侍从搓了搓手，忙回身下楼。 这楼阁不过前年建成的，近些年琴女歌女逐渐风光了起来，官宦子弟也爱看这些，争强好胜之下攀比着去给阁里的姑娘送礼品，金银珠宝堆积越来越多，最后还是有个财大气粗的公子另辟蹊径，言说北里阁毕竟是小阁，姑娘们如此蜗居实在于心不忍，便吩咐下来重新盖高阁，这般行事自然没有瞒过家里人，无奈公子铁了心要做，几分打点，梁王来平事，叫着北里阁阁主匀去剩下应付的银两，其余的算是公子赠予的，才算结尾。后来那公子再也不曾来过洛城，随父亲调任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如此折腾，这北里阁未建成就引出不少祸端，按理说该是众人避讳，谁知那公子走后，来的人越发多了，北里阁夜夜笙歌，来客络绎不绝，更多人想着去见识北里阁是何面目，北里阁的姑娘们又是何面目。 今日细雪并不急促，顺着风漫不经心流窜，染着谁人鬓角，谁人衣袖。 大堂内喧哗肆意，酒香混着客人与侍女的嬉闹格外萎靡，楼内灯盏上勾画的便是大堂的风景，醉酒的客与斟酒的侍女，酒桌散乱，不知是夜是明。 楼阁最高处与大堂好似湖河比海，歌女琴女并未在那些侍女之中，她们都在房内，今日阁主吩咐大堂不拒客，楼上不见客，乐与笑是在外的，内仍旧是沉静。 明眸姑娘仍在阁楼高处，近些日子有位高官总爱赠她金银首饰，她也依着阁主所言，在房中静候，不再为他人和歌。与她最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早些时候看不对眼的青鹭姑娘，她凭着琴艺独树一帜，不做声也住到离她不远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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