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克的角度看, 此人杯盏所指——是之寒。 认识? 旧道友? 怎么不和他提起? 此三问加上之寒不露声色地陷入沉默,激起了他的疑虑。 你看她, 如一朵玫瑰才在微雨中绽放摇曳, 雨势骤然变大, 花瓣儿被雨珠子打落,只留瘦瘦一条枝。 之寒背对着严克,没有转头, 只是将剑抱得更紧些、再紧些, 她的头近乎贴在剑鞘上,仿佛是在从坚硬的剑中汲取力量, 用柔软的身体筑起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已经死了人。 并且有些人喝下毒酒——马上也要死了。 稷下学宫形势微妙, 此行比想象中的凶险。 严克把手荡下来, 握在之寒腰上。 “小朋友,我的年纪与你父亲相近, 也算你的长辈, 怎么,长辈敬酒,连看也不看一眼吗?”蛇道士的杯盏高过她头顶,就像罩在她头顶的一座金钟罩。 一个人不会忘了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 一个人也不会忘了仇人的形与音。 那是在最黑的夜里,在屈辱的床榻间, 一寸寸摸出的仇人的骨与肉,一声声记下的厉鬼般的惨叫。她的魂里挂上了铃铛, 他一说话,铃铛大作。 小朋友—— 上辈子,李之寒第一次见光王,十二岁。 也是叫她小朋友。 他说他宫里有糖吃,问小朋友要不要跟他去。 她把胖嘟嘟的手塞进这个好看的叔叔手心,一蹦一跳跟着他入了西苑。 这辈子—— 她已经一把火烧了那座肮脏的宫苑。 可圣洁的火好像烧不干净身体与心灵上的脏。 什么也不能做。 只有把怀中的剑抱得更紧些。 严克察觉了之寒紧张得如同惊弓一般的身体,握在她腰上的手向上摸索。 之寒一个激灵,下意识躲避。 她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肮脏的男人别碰她! 然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夫君的手,她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严克手心,十指交握,暖意一丝丝驱走她的寒。 之寒心中昂扬起斗志来,抬头,正视李宜,“太平道的符酒绝非凡品。不是我向他们讨,他们就能给的。我那杯酒君侯已替我喝了。我现在就祝愿长辈,你杯中的酒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 严克笑道:“道长,举杯举得手酸不酸?还不喝,是怕死吗?” “我受天下万家香火,福泽深厚,气运极旺。”李宜驱左手手指,向上顶开面具,露出下半张面,将酒一饮而尽,空杯盏倒悬,隔空朝之寒头顶罩下去,这动作好比白蛇传里法海用金钵收妖。 太平道大贤良师张平大笑道:“五米道的李天师都喝了。诸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请豪饮杯中酒!” 五米道——是中州近几年兴起的民间道派。民众入教只要交五斗谷米,即可入教。林峥曾调查过,如今五米道的教众大概有两三万之数。五米道虽是倒淮的一小股力量,不足为道,但谁又能料到他们的道首竟然是光王李宜。 光王要敛财? 要囤积粮食? 还是要混入反军,当搅屎棍? 或者三个目的——他都揣着? 之寒犹豫,她吃不准、猜不透,自然不敢轻易开口。 在场之人被势与刀逼着饮下酒。 道士的毒药十分刚猛。 哐哐哐——— 七八个人吐血,纷纷栽倒进酒菜中,四肢抽搐而亡。 稀奇的是,尸体就这样被晾在桌上,也没人来收拾。 结盟仿佛是和一半的活人、一半的死人结。 稷下之盟可通九泉。 之寒心惊肉跳地观察了严克与谢忱一阵。 好在二人神色如常,应该没有饮下有毒的酒水。 再看隐在蛇面具后的光王李宜。 天不公。 为什么恶人的运气也这般盛? 李宜把面具扶正,“大贤良师,你刚才所说之言颇为有趣。两年前,玉京城闹过一场,大小衙门门口写得并不一样。我依稀记得是——淮水已断,漹水当流。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李宜手指砸桌案上,“啪啪啪”砸得人心头跳,“定州侯,可有此事?” 严克一边用手指在之寒湿漉漉的手心写下:是谁,一边淡淡“啊”一声,黑眸毫无畏惧盯着挑事的李宜,“我不知道啊。当时我被李淮囚在父宅中,对京中之事一无所知。”他又看向张平,“颐浩寺里的道士确是我杀的,他们设伏于我,我下手从来没有轻重,是私仇,不影响我们结盟,对吧,大贤良师?” 张平身子摇晃,金玲响彻学宫殿试,嘴边挂淡笑,“是个误会。君侯喝了酒水,就是见了一半诚意。” 严克瞟一眼之寒,并指在她手心轻快打两下。 吾妻,快告诉我啊! 严克问:“我人来了,酒喝了,只见我一半诚意?何为全部的诚意,请大贤良师明示。” 张平道:“我已占卦问天,三清降下神谕,明示下月十五,正是起兵伐淮的好日子。君侯可领北境七万兵来助?” “稍待!”严克干脆转过头来,盯着之寒看了好一会儿,悄声问:“你很难过,怎么了?” 之寒挤出一个笑:“没什么。先谈正事。” 严克问:“太无聊了?” 之寒摇头,“你正经些。” 严克道:“好。” 受到冷待的大贤良师:“……” 严克神色急转为厉,道:“第一,我起兵为除光王李宜,并不是要做反臣。第二,七万北境兵怎么够?我会命高雪霁挂帅,率十二万兵南下助各位——哥哥。” 张平的金玲颤得厉害,看起来很是激动。 李宜藏在面具之后,神色莫辨,心思莫辨。 有个挂剑的道士跑进来,禀告:“稷下南边有一对兵马,七八千人的铁甲铁骑。” 张平目光一冷,扫视众人:“谁的?” 李宜原本跪坐在腿上,如今人整个松弛下来,直接坐在蒲团上,曲起右腿,戴着黑玉扳指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愉悦地敲打着节拍,“我的。” 张平道:“不是有言在先,此番结盟之宴不许带兵马。” 严克点头,悠长地“嗯”一声,“可见,不是人人都带着诚意来的。小弟的诚意日月可鉴。” 李宜说:“我这人胆子小,带兵是为防身。诸位道心虽诚,到底修的不是一门宗法,我也是谨慎为上。” 之寒才不信,李宜带兵只为自保! 他想要干什么? 或者说,他原本打算做什么? “怕死?”严克笑意在黑眸中荡开来,“你立什么教派?行什么大道?冲什么——长辈?” 李宜笑道:“君侯真是爱妻如命啊!结盟带着女人!毒酒要抢着喝!嘴上的输赢也要替娘子讨回来!” 严克不以为意,“你怕死。我惧内。人么——只有不喘气的才没有弱点……” 之寒暗自拧一把严克腰上的肉。 严克瞬间噤声。 张平呵斥道:“把兵退回去!否则,我保证你出不了这个门。” 李宜道:“别急。我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手指勾一勾,与身侧之人耳语几句。后者连声说“是”,走了出去。 毒蛇面具背后是光王李宜。 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严克,但不是现在。之寒知道严克没有真心结盟的意思,他只是要让太平道这些杂牌军替他分李淮的兵,挡灾。中州越乱,战局对北境就越有利。少年君侯意气风发,李宜的兵马在外压着,她可不想君侯怒发冲冠。更何况,说出来,谢忱也会乱! 李宜道:“小朋友,魂不在此地,在何处呐?” 之寒愣一下,并不回答。 她想要的不过是今日能全身而退。 李宜的肚子里满是毒计。他认出了她。她也认出了他。对于李宜来说,这是否意外之喜,还是意外之祸?反正之寒庆幸自己缠着严克来稷下。否则,李宜会对严克做什么?定州侯赴稷下之约可会一去不返?她不敢想。但既然她认出了他,她就有筹码逼迫李宜乖乖做一条拔了牙齿的蛇。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就看谁沉得住气。 只要严克能安然回定州。 其他的——她不在乎。 之寒小声催促:“我有些不舒服。你早早把事情定下,我们回家。” 严克爽快地说了个“好”字,转头道:“你们要我出兵,我应下了。事情既然谈好了,我也该回去了。有事,再来书信商议,我会看着办的。” 李宜问:“你要以清君侧之名起兵,竖起替天行道的旗帜。你不留下来看看我的诚意?只怕是合你心意。” 严克已经牵着之寒站起来,“看热闹?没兴趣。表忠心?我是弟弟,跟着张盟主行事,不需要看其他人的忠心。有事,你们就招呼我,我会看着办。” 太平道张平站直身子,拂尘上的金铃铛“丁零零”响个不停,他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隔开手掌,把血滴入杯中,匕首与杯盏交到一旁服侍的小道士手中,“君侯说得好。有兵在外蹲着,放着谁都不能安心吃酒。既然已看到君侯的诚意,我们歃血为盟,喝了血酒之后,君侯自去吧!” 严家军以军纪严明、武艺超群名震中州! 歃血为盟? 一股子江湖气,不,根本是匪气! 杂牌兵! 土匪! 又是喝毒酒,又是歃血,到底有完没完? 严克耐着性子,看一个个人模狗样的道士割开自己的手掌,滴血入杯盏。他偏偏选了个末尾的位子,传到他手上着实费了点功夫。他盯着浑浊如墨的酒水,皱眉愣一下,然后举匕首,剌开手掌,滴入杯中。他晃动杯盏,黑眸沉沉,他眼前仿佛不是混血的酒水,而是各方势力角逐的漩涡,他誓要将这个局搅得更浑些! 歃血可以。 喝就免了。 找机会吐掉! 拖拖拉拉间,李宜的侍从领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一身寻常农妇打扮,却格外明艳动人,每一步走动如婀娜的流云,她停在那里,如一朵被人误采入世洁白的莲,她抬起清水明眸,与之寒遥遥相望。 妇人头上插着一支灰鸦羽钗,怀中抱着一个胖滚滚粉嘟嘟的孩子。 那孩子的小拳头在空中抓来抓去。 抓来抓去…… 之寒百爪挠心,撑开眼睛,泪光盈盈,她不敢眨眼睛,怕挤下泪来。 “怎么了?”身侧之人柔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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