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江银廓的神情复杂,想了一会儿,从思绪中捋出一个开头。 “你应该记得魏时同中过毒吧。” 谢绮一怔,“就为这个喝多?” 江银廓摇摇头:“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托我去问关于下毒之人的消息,然后就变成了这样。” 谢绮没有想到酗酒与中毒的关联,懵然望向江银廓。 结果江银廓也是一脸空茫。 谢绮望向昏睡的魏时同,有些想不通。 “他还说了些什么?” 江银廓摊了摊手,“我也很想知道,可这小子进了酒楼就开始海饮,根本拦不住,他连菜都不吃……” 二人终究没有找到原因,各种曲折似乎只要眼前的酒鬼知晓,于是纷纷散去,等第二日魏时同酒醒再说。 因为身处异地,谢绮睡得浅,天光一亮便睁眼,她穿好鞋袜走向庭院,却发现魏时同坐在院中,弓着腰,一副气数将尽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魏时同回头,脸色苍白,眼底血丝遍布。 谢绮走过去,观察他的面色,“你看上去不太好,要不让江银廓给你瞧瞧?” “不需要,宿醉而已。”魏时同喃喃说了一句,忽然抬起头,“你如何认识黄淮?” 人生中哪有什么巧遇高人。 五年前,谢绮挟周道山出逃,一路上都是追捕自己的瀛洲兵马,相遇即恶斗,她在甜水河登船时,受了很严重的伤。 河船顺流而下,到达天子城时,谢绮双眼睛早已累得看不清,她知道黄淮是主战派,于是想去他的府邸碰碰运气。 本是想闯进去的,结果体力实在不行,刚跳进院子,就被仆人摁住。 黄淮是听见声音出来的,仆人告诉他,家中进了贼,黄淮看着谢绮反问,满身是伤的贼? 许是见她年纪不大,又浑身是伤,黄淮将谢绮当成了流民,让仆人给她一碗饭,谢绮却拉住了黄淮的袖口。 她问黄淮,有瀛洲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这段往事,谢绮隐去了许多细节,但总体上,当年和黄淮的交易,是她替黄淮收复贺州,黄淮要教授她技艺。 徐风吹散连绵的云层,朝霞破云而出。 他又听见谢绮的声音。 “黄淮拒绝了立你为节度使。” 魏时同肩膀微耸,传出一声轻笑,谢绮站在他面前,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怎么可能……让我回天子城。” 谢绮望着他起身,神情复杂地走向房间,谢绮本想问他和黄淮的关系,但是看魏时同现在的模样,就算问了也未必会说。 真正让你觉得痛苦的往事,很难启齿对他人诉说。 魏时同消失在门后,江银廓所在的门发出轻响,谢绮回过头,发现江银廓只露出一颗脑袋,正张望着。 她确定魏时同走了,这才从门缝中钻出来,猫一样溜到眼前。 “你怎么没有问他和黄淮的事?”江银廓看看着魏时同所的房门,刻意压低了声音。 “他似乎不是很想说。”谢绮说,“强人所难,没有用的。” 江银廓转念一想,倒也是,但如今看魏时同的样子,似乎不太妙。 “我们什么时候启程?”江银廓侧过头。 “还要再等几日。”谢绮并没有和黄淮达成共识,既然黄淮拒绝魏时同继任,至少要让朝廷赦免他的罪。 谢绮说:“我再和黄淮谈谈,关于节度使的事情,要得到确切的消息,才能离开。” “在有结果之前,我还是看着他吧。” 江银廓喃喃说完,又向谢绮里确认:“你只是去谈事,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不会,除非黄淮想贺州大乱。” 江银廓还想问谢绮会不会遭遇斗殴之类的事情,但想到谢绮的身手,就算打起来也不会输。 她忽然有些困惑,谢绮到底是为什么,花一百两雇自己前来。
第11章 师生 魏时同从集市中寻了一套渔具,转身去了河边。 依然是进城时他们谈论的那条河,只是如今不是清明,人比当时少一些。 在天子城时,这里的河岸他走过许多次,魏时同轻车熟路,他拎着木桶和头上戴着草帽,扛着竹竿,摇摇晃晃地望河岸深处走,最终在一片长势稀疏的树林前停下。 那道身影无声又笃定,一坐下便是一整日。 魏时同在同一个地方坐了两日,在第三日中午,终于等到了另一个人。 黄淮喜垂钓,这件事很少有人知晓。 当时魏时同还是黄淮的学生,他自幼生活在天子城,也喜垂钓,河边鱼多的地方,魏时同基本都知道,当年在河岸边遇见黄淮时,魏时同也很惊讶,久而久之,便成了师徒二人相约垂钓。 野草很深 ,魏时同的身影藏在草里,黄淮和仆从都没有察觉到,魏时同在心里估算了一下,离他大约三十步的距离。 木桶中的鲤鱼摆动胸鳍,空张大嘴吞吐,魏时同扶住桶沿一倾,连鱼带水倒入河中,起身朝黄淮的方向走去。 他身量未及桌腿高时,便拜黄淮为师,孔孟经学,政事国策,魏时同的每一步,都踏过黄淮的足迹,望着他的背影一路向前。 这段路上,他反复想着与黄淮重逢的场面,或愤怒,或悲痛,抑或是憎恨,带着这样的心,去亮出自己袖中的匕首。 他走到黄淮面前,摘下草帽,露出真面目,站在繁茂的荒草中,春日光影明媚,魏时同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只是心间的力量与坚持,仿佛一瞬间被抽走。 他望着黄淮,声音发空。 “老师为何……下毒杀我?” 当时狱吏所说的扳指,魏时同曾见过,在黄淮的博古架上,扳指藏在檀木匣中,是先帝赐予黄淮的东西。 当时黄淮拿着那只扳指,说这是当年先帝所赐,以示君臣同心。 黄淮坐在马扎上,倏然坐直腰身,愣在原地,他的手指不自觉攥紧,捏皱膝间的衣摆,定定地望向眼前人,似乎是在确认。 半晌。他垂下眼帘,轻笑了一下。 “你说话啊……”魏时同瞪着他,几乎陷入绝望。 身边的仆人觉察到不对劲,想要拦人,却被黄淮阻止。 “没事的。”黄淮瞥向仆人,我有话要同他说。” 主人之命不可违,仆从虽然担忧,却还是离开了河岸。 等仆从走远,黄淮放下鱼竿。 “谢绮说到你的名字时,我隐约猜到了你会来。” 黄淮望向他来时的方向,“你在这里等了多久?” “两日。” “两日啊……” 黄淮望向他空空的双手,“你应该带一把刀来才对。” “当时的狱吏说,托他下毒之人,有一枚鱼尾相衔的白玉扳指。”魏时同颤声说,“早年间,在你书房中,你曾给我看过……” 黄淮的心头酸胀欲裂,情绪从缝隙间无声溢出,如今魏时同还在向自己求证,而不是肯定,他在狱中遭受那般凌辱,时至今日,即便证据确凿,仍然期待下毒之人,不是自己。 灰白的河边泛起璀璨波光,折进黄淮沧桑的眼底。 黄淮的声线清晰地散入风中,“的确是我下的毒。” 元贞八年,于魏时同是一场噩梦,于黄淮也是。 那年魏时同带人上书削藩,被谢家爪牙陷害,连坐者不下数十人,主和派想借此机会重创黄淮等人,于是用尽办法构陷主战派官员。 而据黄淮所知,入狱被拷问的官员,已有十五人,而那时魏时同已经被押入监牢。 扛不住的官员托付家人,来找黄淮求救,其中包括御史中丞乔正。 乔正与黄淮是同科进士,也是主战派,儿子因为上书一事,已经在狱中拷问五日,御史中丞暗地入狱探看,儿子早已面目全非,只怕再晚一些,性命不保。 为了这次纷争,乔正也极力营救,半月时间里,头发白了一半。 那夜乔正来时,眼底尽是疲惫之色,他恳求黄淮说,求和派是在赶尽杀绝,就算被拷问,也应该是我们,轮不到这些年轻人,他们只是谏言,罪不至死,再不平定风波,只怕死的人更多。 乔正撂袍跪下,说,我的儿子也在其中,我既是主战派,也是一个父亲,黄大人,若当真玉石俱焚,削藩未成,朝中局势先乱。 如何让平定风波,黄淮和乔正都清楚,需要推出一个戴罪者。 而这次的事端,由魏时同挑起。 强烈的不安撼动黄淮的理智,那是自己最中意的学生,才华横溢,锐气蓬勃,如今要由自己亲手推上死路。 黄淮双膝一弯,也朝乔正跪下,他伸出手扶住乔正的肩,眼眶潮红,声线都变了,他说,那也是我的学生,我看着他长大,和儿子又有何分别呢? 黄淮低下头,肩背剧烈颤抖着,他哽咽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抬头问道,我替他死, 行不行? 乔正万般劝说,难改黄淮保护魏时同的心意,可黄淮是主战派的核心,真若死去,主战派真的没了心骨。 黄淮多次上书,文书到了皇帝身边,如石沉大海,毫无音信。 直到传来乔正的儿子死在狱中,御史中丞承受不住,投河自尽,所幸被路人搭救,捡回一条命。 得到消息的那天,黄淮在家中喝了一夜的酒,第二日,他拿出书房中的扳指,交给以为亲信,让他前往狱中。 再后来,狱中受刑之人口风忽转,齐齐指向魏时同。 而彼时魏时同已经在刑室中被囚三个月,消息闭塞,等再出来时,判书已下,流放苦寒之地为役。 可有些事无关过程。 抛弃魏时同,的确是事实,其中任何解释,都是辩白。 黄淮也不想辩解。 “当时死的人实在太多,若不推出一个替罪之人,求和派不会罢手,你是带头上书之人,躲不掉的,当时担心你扛不住刑罚,说出更多消息,所以给你投毒,想伪造你死于刑讯的假象。” “我在狱中,从未供出过他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的事,就是没有。” 魏时同呵笑一声,可眼泪却止不住,他胡乱蹭了一把,执着地立在春光里,脊梁挺得笔直。 他问黄淮:“若再重新来过,你还会不会这样选?” 黄淮恍然回到当年,他听闻乔正投水,于是急匆匆跑到他家,乔正的妻儿围在床前哭,而床榻上,乔正安静地躺着,眼皮紧闭,面若白纸,恍如死人一般。 他沉沉地合上眼,再睁开时,他告诉魏时同。 “我依然会这样选,唯一后悔的是,我应该给你剧毒。” 魏时同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春风散去,他的面目渐渐扭曲,失了神智,抽出袖中的匕首,像野兽一般,大叫着向黄淮冲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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