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达紫云城,应该是杏花盛放的时节。
第8章 前途 节度使谢绮,在一个午后,来到紫云城北处的白堤上。 白堤尽头有家茶庄,没有招牌,只在门外插着一盏灯笼,上面写着一个黑黢黢的“饮”字。 附近的行客来此,都是为了饮茶,但只有谢绮知道,这里最好的并不是茶叶,而是掌柜烹制的羊肉煲。 知道这个秘密的时候,还是在此世,谢绮那年十二岁,偷跑出府练习剑术,闻香而来,老板开茶庄之前是个厨子,烹菜比烹茶香。 湖岸边的垂柳已经泛青,柔风之下枝条摇摆,树影间,两只人影若隐若现,正朝茶庄的方向而来。 魏时同和江银廓进屋时 ,正赶上老板端上砂锅,满室肉香四溢,抚去赶路人满身风尘。 本想进屋说事的魏时同,一时间也被这香味迷住。 谢绮今日褪去白衣,穿了一身青色衣袍,鬓间坠着一只紫檀木钗,面上平和地如同面前开化的湖面。 与几个月前在雪地间相遇时,判若两人。 谢绮倒也不急,示意他们动筷,“先吃,吃完再说。” 江银廓兴冲冲地端起碗,他们刚到紫云城,来迎接的女官便引他们来到这里, 起初江银廓不知为什么要来河堤叙话,等看见这盆羊肉她便明白,没有什么理由,比一顿美餐更有说服力 。 那羊肉夹在筷子间,肥瘦相间,颤巍巍,江银廓带进嘴里,一脸满足。 魏时同瞧着她,心说也罢,叙话的事就先放放。 二人很认真的在吃饭,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停下筷子。 “在逐鹿城 ,吃周道山一块肉可太难了……” 江银廓托着腮向谢绮抱怨。 谢绮放下茶盏,大概也猜到是个什么景象。 “为了示威摆架子,向来是藩镇常有的态度。” 她转望魏时同,对方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奇怪,或许安抚使做了多年,节度使的嘴脸,魏时同也见怪不怪,谢绮不知为何,总觉得在魏时同的俊脸上,写着“受气”二字。 窗外,灰白的湖面上,一排野鸭缓缓游过,留下一道浅淡的水痕。 江银廓停一停,也伸手替自己倒一杯茶,“人我给你活着带回来了,你叫魏时同我倒是明白,他是谋士,你身边用得上,可你信中说也要我前来,图什么?” 谢绮笑笑,“你当然也用得上。” 江银廓一愣,“我一乡野民妇,也不能替你治理城镇。” “并不是让你治理城镇,而是随我去一个地方。” “又去?” 江银廓定定地看她,转念一想,有些不对,以谢绮的身手,应该不需要自己保护才对。 于是江银廓换了一个问法:“去哪里?要做什么?” “去王城,与朝廷联合,夺取瀛洲。” 魏时同面目一怔,不禁心生疑惑,自己深入瀛洲求得一纸合约,如今连一个月未到,就作废了? 他不禁拔高音调:“这是为何?” “缓兵之计。” 久坐腰酸,谢绮不禁挺直腰板,顺便将手插入袖中,回答道,“周道山留不得。” 魏时同被气笑了,此时甚至忘记了眼前坐着的是贺州节度使,毫无顾忌地斜乜着她,“你根基不稳,如何打仗,前院拼杀,后院着火吗?” 要先稳住政权 ,才有拓土的期望,上下不齐心,就算夺了瀛洲,最后也是为别人做嫁衣。 谁知谢绮却没有辩驳。 来时天空灰蒙蒙的,说话间下起了细雨,箭簇一般射向湖面,溅起波澜。 谢绮望了望窗外的雨,又转头问江银廓:“江姑娘,你呢?” “我当然可以。”江银廓想了想,又说,“不过,我随你同去,是要收费的。” 谢绮轻声笑起来,说无妨,价格嘛,随你开。 三人自河堤处分别,谢绮登上马车渐行渐远,只留下随从带二人前往住处 。 谢绮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挑好了两处院子,魏时同走进去时,发现园中有一棵老树,漆黑树干上纹理纵横,正在努力抽芽。 从河堤处回来,魏时同心绪难平,深夜难以入睡,苦闷间坐在屋中思量。 自从谢绮救自己时,就带着某种目的,魏时同心里清楚,可如今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稳住贺州局势,而不是攻打瀛洲。 可今日见到谢绮,他发现好像并非如此,如果说她想要权力,正常人一定会格外小心,不会做这种攻打瀛洲的决定。 魏时同想不通谢绮的心思,终究还是起身走出屋室,想再找谢绮聊聊。 夜里忽然想起叩门声,魏时同一愣,站在院中询问来人。 对方只回了一声“是我。” 本想去找正主,结果对方不请自来 。 魏时同便听出来人声线,打开门,发现谢绮正撑着一只伞立在门外。 雨势已停,但她的伞还是湿的。 她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衣袂间沾了水迹,魏时同望着对方,不知谢绮为何而来。 谢绮却冲他拎起酒坛,”我来找你喝两杯。” 她不由分说,挤开魏时同,跨进门内。 谢绮问,有杯吗? 魏时同让开去路,只见谢绮神色悠然地跨进室内,并没有向他这般苦闷,他抿了抿唇,终究转身走到博古架,再回来时,手中夺了两只酒碗。 二人坐在屋中对饮,一盏孤灯,两杯绿酒,窗外拨云见月,雨后的地面上折射着粼粼的银光。 魏时同的周身拢着融融烛火,脸上的心思,落在她眼中。 谢绮收了目光,平声问道:“若有机会,你可愿意重回天子城为官?” 魏时同心神一动 ,他看向谢绮,人在灯影中,褪去杀伐果决,静谧无声,仿佛残垣伫立的神像。 他知道,谢绮今夜前来,不只是为了酒。 “你在杨仙镇时 ,说我对你很重更要,我扪心自问,能还你恩情的,只剩我腹中所学与心中所用,我能做的是为你守住贺州,可如今看来,你似乎并不在乎贺州节度使的位子。” 魏时同将酒碗桌上,一声清响, “谢绮,你的心之所向,又是什么呢?” 谢绮想一想,思量间身影微动,半幅身子缩回到黑暗中。 她垂下眼帘,再抬起时,眼神渐渐亮起。 “魏时同,我想要的东西,从出生起就很清楚,我也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我能保证自己夺下瀛洲,若功成 ,我有办法让你重回天子城 。” “夺瀛洲邀功吗?” 魏时同早已想到,瀛洲到手,通报皇帝,将他推出去,借此重新回归庙堂。 “不。”谢绮摇了摇头,“你来做贺州节度使。” 魏时同眼底的困惑更加浓重。 她花了五年时间设局,为的不就是夺下贺州大权么?为什么要拱手相送? 再开口时,魏时同心中带着些许不安,“那是你谢家世代镇守的土地。” “可众人未必会承认我身份,而一个流放的罪臣和谢氏女相比,你更值得信任,攻下瀛洲,你用两州献给皇帝,或许还会升官。” 微风忽起,窗外的老树尚未丰满的枝条乱颤,勾勒出风的形状,透过纱窗,映上白墙。 桌上烛光微弱,蜡烛只剩浅浅的一段,终于撑不住,火光悄然熄灭。 谢绮安沉静的面容稍纵即逝,一线青烟缭绕,消融在黑暗中。 家族势力能遮风避雨,同样也能让人不见天日,今世的元贞九年以前,谢绮试图改变上一世的转折,可命运半点不由人,没有丝毫能够撼动的可能。 魏时同再次来到贺州,谢镇依旧将她许配给瀛洲,不同的言辞,同样的结局。 谢绮意识到,想要活下去,除非谢氏消亡,瀛洲战败,她才不会受困,重蹈覆辙。 但谢氏灭亡,总要有人接手局面,否则州部内乱,民不聊生。 元贞九年的河滩上,谢绮救下魏时同,为的也是这一天。 魏时同隐匿在暗夜中的身影,早已乱了呼吸,明明是个万物繁盛的好时节,可他的心念却渐渐枯萎。藩镇与朝廷对立许久,而自己是极力主张削藩的人,甚至为此险些送命,如今果真应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峰回路转。 谢绮竟然想他成恶虎。 魏时同不禁惨笑。 “你要让我成为节度使,谢绮,你怎么想的啊……” 这暗夜实在是太静了,魏时同的声音像是擂鼓一般,字句砸在她心头。 可人选择一条路,是万万不能回头的,一旦回头,心中的那口气就全泄了。 心中那口气泄了,人也就死了。 谢绮庆幸灯火熄灭,魏时同看不见她破碎的面色,她在夜里吐了一口气,片刻间做了抉择。 “你不算愧对自己的心志。” 魏时同抬眼,冷森森地,望向对面轮廓模糊的影子。 谢绮说:同我去天子城,让皇帝赦免你的罪 ,提出攻打瀛洲,立你为贺州节度使,若事成,可重回天子城为官。” 这刹那间,魏时同的头脑中,倏然浮起秋日时自己深处囹圄的画面,刑具加身,光影阴暗,狱中的潮湿气味恍若在鼻翼间飘荡,酷吏兴奋的面容在光影间忽闪,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受何人唆使,上书进谏。 可那端立高处的圣明天子,也只是个软弱之辈,连自己的朝廷都做不得主,又谈何守住他脚下的土地呢? 魏时同感觉往日的疼痛似乎重新生长,切割皮肉,他扪心自问,那一腔热血早已在牢狱渐渐失温,寒凉如水。 门外,清风揉卷树影,簌簌作响,魏时同的心绪如同那树影一般,纷乱难平。 半晌,他凝声道:“你走罢。” “五日后,我在节镇府司等你。” 谢绮看出他面色不对,没再多言,起身推门,走入潮湿的暗夜,消失在弥漫水雾间。 出发那日,江银廓站在节镇府司的院子里等。 来时她并没有发现车队和护卫,甚至怀疑自己记错了时间。 见到有路过的差役,江银廓拉住他们,询问谢绮是否在府内,差役说,谢绮正在批阅案卷。 江银廓打听了一下谢绮位置,一路来到偏厅,发现室内的谢绮正握着笔,伏在案上,拧着眉头,看得认真。 她跨进门,走到桌前。 “不是说好了今日出发,怎么还不走?” 谢绮搁下笔,捧起纸小心地吹了吹,妥帖收好,接着抬头望了望院外。 大门处空荡荡,不见魏时同身影。 谢绮终究合上文书,抬头道:“最后一本文书了,像这批完再走。” 江银廓指了指外面:“我没有在外面看到车队……” 话音未落,谢绮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此番去天子城,并没通知节镇府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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