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二人俱是一愣,短暂停顿,魏时同的心思最先活泛。 他动动嘴角,牵起一丝假笑:“周节度使并不知道各种曲折,贺州事务还是莫要妄下论断。” “若每个契书都奏效,谢绮的婚书还在我这里,她虽伤了我,可我们还算夫妻,夫为妻纲,贺州的土地按道理,是不是也该为我瀛洲所有?” 魏时同内心掀起波澜,涌出一股冲动,想把周道山的脸摁进眼前的炭火中,狠狠烤一烤,看看他的脸皮是不是铁做的。 关于谢绮的过往,魏时同给并不知晓,她身上有许多秘密,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处事和为人,至少在救自己的这段日子,魏时同眼中的谢绮,是个明白是非的人。 他刚要反驳周道山,为贺州挽回颜面,身边的江银廓如同一道流光,眨眼间冲到周道山面前,跳上桌案。 杯盘坠落在地,一阵脆响。 江银廓蹲下,顺手摸起桌上的切肉的银刀,用刀柄指周道山。 四周护卫见状,立刻动起来,拥上前想要拿人 ,周道山也上过战场的人,他只是对江银廓的速度有些吃惊,并不认为对方动伤害自己。 况且,现在若杀害贺州使节 ,已无道理可讲。 周道山抬起手,制止士兵的行动,迎上江银廓的视线。 “周大人,两州公事,还是不要掺杂私仇比较好,都是节度使,我代表贺州前来,你羞辱贺州领主,我不能装看不见。” 江银廓眼底的温度渐渐收敛,“我是粗人,这种场面我也没见过,但应该和江湖纷争差不多,我就问你一句,如今证据确凿,杨仙镇我们不给 ,谢绮也不嫁你,今日你是否决定派兵?” 魏时同站在远处,望向江银廓的背影,忽然意识到,多日前江银廓说受谢绮之托保护自己,并非戏言。 离开节镇府司,魏时同将谈和的文书细心捧在怀中,弯身钻进马车。 车厢中,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轮毂碾压青砖的隆隆声响。 魏时同犹豫再三,终究开口道:“江姑娘,在贺州时,临行前我不该小看你,说那样的话……” 江银廓靠着车厢,正为裙摆的油污烦恼,倏忽间抬眼,“你说这话时,带着看不起我的心思?” 倒也不是。 当时他真觉得,自己八成是回不来的。 这颗头有可能会留在瀛洲,干嘛还带别人去送死。 可那时自己并不知道,江银廓竟有这般身手与实力,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那又为何道歉?”江银廓用眼神示意他怀中的文书,“你做的不是很好吗?” 车内的气氛柔和下来,他们没有停留,事成之后带着队伍当日踏上归程。 路上无聊,江银廓说起自己的旧事。 十六岁之前,江银廓并未学过医,五岁被江蛟带回兔子山时,注定了自己要用刀剑谋生的命运。 抢掠打斗的事从江蛟的寨子里学,与人打交道的江湖事,在甜水河间学,渐渐地,声名鹊起,江银廓的名号被和风吹到甜水河两岸,传到众人耳中。 只是少年人心中装得,不止一条甜水河。 那时杨仙镇中,江银廓未逢敌手,目光也渐渐放到了兔子山外。 真正告知江蛟,她想离开兔子山时,是一个秋日,满山层林尽染,红叶如火,江银廓带着三个月的盘缠离开了兔子山,前往奇延海的方向。 在海上漂泊,登上货船,凭借一身功夫,做了护卫,有了许多见闻,武学越发精进,可也渐渐失去了兴趣。 海上漂泊,生死无常,杀人比救人简单。 于是十七岁时,江银廓登岸,在南方的某片土地上游荡,途径某处山路,遇见一群乡野泼皮凌辱一老者,老者的背篓被丢在一边,青年们正在剥去他的破衣,准备挂到树上。 众人远远望见江银廓,但自认为人多势众,江银廓不会多管闲事。 谁知江银廓边走边弯腰,在路边捡拾几枚石子,在十步开外站定,接着扬起手。 石子像是长了眼睛,一颗不落地打在泼皮脸上,皮开肉绽,头破血流。 泼皮们想要上前动手打人 ,江银廓却拔出了披风下的长刀。 日光之下,刀身闪耀。 对方只是无聊之下想找乐子,并不想送命,众人察觉对方不似常人,终究骂了两句四散而去。 山林间重新安静下来。 老者从地上爬起来,系好衣带,在灌木间张望,似乎在寻自己箩筐。 江银廓望着那箩筐,就在自己身侧几步,想了想,走过去提起来,却发现那箩筐里盘踞着数条毒蛇,正丝丝吐信。 老者总算望见自己的箩筐,大叫着别摸,连滚带爬地跑过来。 那是江银廓第一次遇见蛇医徐癫。 与其说他是疯子,更准确一点说,他是一个在医路上偏执成性的怪人。 于是江银廓暂时停下了脚步,留在那片充满毒物的山上,和徐癫学医。 后来徐癫死了,他本想捉烙铁头蛇取毒,却不慎被蛇咬伤,蛇毒已经沁入心脉,江银廓方法用尽,也没捞回人来。 徐癫临死前,双目已经肿胀得看不见,勉强张开眼,笑得特别开心,他说死于蛇毒原来是这种感觉,阿廓,我说感受,你速速记下。 第二天清晨,徐癫没了呼吸,江银廓将他埋在草庐的院子里,她若离去,一个孤寡老头,只怕在无人来为他扫坟,于是江银廓买了整整五大包纸钱,在坟前烧尽。 江银廓望着余烬 ,还不忘告诉徐癫:“我要走了,以后没人为你扫墓,钱你省着些花,你没做过坏事,这些钱应该够你花到投胎。” 她重新上路,踏上归途,回到甜水河时,她十九岁,兔子山中一片哗然,几年间音讯全无,江蛟早已失去希望,觉得她或许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直到再次重逢,失而复得之感让江蛟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次。 再后来,江银廓变成了这里的蛇医,屋子里的那把刀,也渐渐落了灰,倒是门外的药杵。被磨出了包浆。 当时在兔子山,谢绮临行前托她保护魏时同,江银廓也很惊讶,可谢绮却对她说,你习过武,且功夫不弱,一人之力足以抵千军。 兔子山的人知道自己会武功。 江银廓问,你私下查过我? 谢绮摇头,说她曾见过自己。 江银廓仔细回想,第一次见谢绮,的确是在杨仙镇,可谢绮却说,她亲眼见过江银廓屠戮节镇府司,差一步就斩下谢镇人头。 江银廓问,这也是你的预言吗? 谢绮望着她,目光很深,她说不是,这些是我的曾经。 …… 车厢里,江银廓缓声问:“你说,这世上真有死而复生的事吗?” 魏时同也没有想出答案。 回到杨仙镇,魏时同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往紫云城,告知谢绮谈判结果。 收到回信那日,上元节刚过,魏时同和江银廓坐在镇将府中,正拿隔夜元宵当早饭。 差役急匆匆跑进庭院,来伙房寻人。 魏时同拆了信,依旧是谢绮的语气 ,没有公文那般死板,她在信中说,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杨仙镇和谈既然已经成功,希望你和江银廓一同启程,前往紫云城 ,但是在此之前,杨仙镇需要一个可靠的人选掌管 ,如果你有合适人选,可以直接选用,如果没有,我觉得甜水河的江公不妨一试。 谢绮倒是和魏时同想到了一处。 他将信件递给江银廓,等江银廓读完,魏时同问她:“江公有出山的打算吗?” 江银廓抱着碗,沉吟了一会儿:“可能会吧,他还是挺爱当大王的。” “那你呢?” “我什么?”江银廓望着他,眨了眨眼。 魏时同虚点一下信纸。 “去紫云城。” “我没问题啊。”江银廓低下头,嘴唇贴近碗沿,舀了一勺元宵。 二人揣着信件出门,乘着细舟前往兔子山,他们走进后山,江蛟的住处。 江蛟正坐在桌前核账,红木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见江银廓带着魏时同过来,轻描淡写地合上账册。 江蛟望向女儿,问:“咋上山了?不是要在镇将府当差吗?” 江银廓从容坐下:“说不定要换成您当差了。” 乍一听,江蛟有些不明白,倒是身边的魏时同拿出谢绮的信件,递给江蛟,解释一番。 江蛟听完,神情一点点暗淡下来,他抬头望向江银廓,声音不似初见那般洪亮,带着若有似无的试探。 “又要走啊?” 只一眼, 江银廓便望穿了父亲的心思,早年间的音讯全无,动摇了江蛟的稳重的心念。 江银廓望着江蛟,说道:“父亲,我心不在此山中,以前不懂事,不知惦念之心沉重,不会再向当年出山那般音讯全无,。” 她顿了顿,希望江蛟的心能轻一些,又道:“到了紫云城 ,我给您寄礼物。” 惹得江蛟剜了她一眼。 人在眼前,无论怎样,能看的见就算安稳,江蛟想,紫云城远在百里外,一经分别,又是几年不见。 而且谢绮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从她独闯兔子山那日可见一斑。 纵然女儿实力再强,可父母之心犹怜 ,总觉女儿愚笨,江湖凶险。 春江未化,女儿却又要想自己告别,但少年人的心,一座山又怎能困住? 日光线沿着窗棂透进室内,披到江蛟的背上,微尘在光中毕现,悄然浮沉。 魏时同郑重地对江蛟说:“江公,我会照顾江姑娘。” “得了吧软脚虾。”江蛟嗤之以鼻,胡须扬起,“差点病死还要让人搭救,你说什么照顾别人?” 魏时同不多言,生生受下嘲笑,江蛟确实将焦灼统统扔到了魏时同身上,也不觉得抱歉。 但心绪却缓和下来。 他抬眼望向魏时同:谢节度使要我当什么差?” 隔天,魏时同和江蛟父女一同下山,张玉书熟知杨仙镇政务,魏时同卸掉他的兵权,安排他转做郡守,主张民政,官阶不变,而江蛟熟知杨仙镇地势水路,加上为寇多年,擅长对抗,兵权交由江蛟掌握,军政分开,也算互补。 只是江蛟对张玉书不太信任,对此魏时同倒持不同态度,若当时张玉书不可信,谢绮必然在临行前杀他以绝后患。 而且在预言中,张玉书杀江蛟献降的事,实际上并没有发生。 魏时同细心交代过江蛟兵务,待对方缕清之后,才决定上路,临行前,江银廓嘱咐江蛟,当日在兔子山后院,谢绮预言的事情没有真正发生,面对张玉书时 ,要一如平常,将相和睦才能稳住大局。 前往自运城的当日,是个晴天,碧空如洗,江银廓挑开帘幔张望,微风吹进车中,春寒料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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