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这一幕,崔商就忍不住浑身发抖。 更可怕的是…… 崔商偷偷抬眼,瞥一眼高位上的太傅大人。对方满目精明,分明知道发生了什么。 知道弟子传染疫病给全京城百姓,知道弟子打击千秋子讨好他,可这位名满天下的太傅,竟然只轻轻揭过,罚陈令跪一夜,还提拔了他。 崔商只瞥了一眼,旁人根本无法察觉,冯太傅却很快睁开眼,眯眼望向他,“这位是……” 崔商脚一软,瞬间跪下,说出和陈令商量好的话,“草民是潍县的镖师,进京求一个公道。永照公主答应草民三个愿望,却迟迟没有实现,还望太傅大人帮帮草民。” 提起永照公主,冯太傅充满褶皱的手指微动,示意对方起身,“这位壮士起身,不知公主殿下答应你什么事?” * 这一夜,内城外城不知多少地方,烛火一夜未熄。 第二日早朝,照例在午门外。因为疫病严重,申帝改为三日一朝,并精简流程,保证官员们最小程度的接触。 如今大申风调雨顺、边境安稳,最大的问题依旧是京城疫病。 亲卫、户部按例,率先禀告防疫赈灾现状,“外城发热者八百一十三人,尽数转移到养济院。其中一百零五人死亡,九十六人治愈。大部分道路已经熏艾,剩余部分最多两天完成。” 和往日不同,久违有了好消息,官员语气止不住兴奋,“近三日,发热人数明显减少,仅昨日一天,就有二十人恢复,太医们的药物十分有效。” 申帝点头,“保证养济院四时供给,切勿怠慢。巡逻士兵也要小心,谨记用面巾遮掩口鼻。死者一律焚烧,以生石灰掩之。如今事出从权,遇到闹事者斩立决,绝不姑息!” 疫病迄今,已经过去二十天,伤亡数字每天都在增加,万幸内城始终没有感染病患。这也导致,一些大臣从开始的惊慌不忍,到现在的麻木甚至事不关己。 陈级就是其中一员。 他昨晚和太傅夜谈,有太多事要做,没注意大臣们说了什么,偶然间抬头,忽然在前面不远处看到一道墨色身影。 这个背影没见过,但又有点熟悉?也许是防疫的官员? 陈级蹙眉,微微偏头,来不及多想,疫病相关事宜已经汇报完毕,太监尖锐的声音响起,询问还有谁要启奏。 陈级不动声色看向大理寺寺正,对方微不可查点头,很快走出队伍,“臣有要事启奏。” 皇城寂静,大理寺寺正的声音很快响彻午门,“如今天灾频发,疫病猖獗,民怨沸腾。然,朝野内外不能同心协力,反而奸佞妄言,摒弃祖宗之法、违背三纲五常,致使天怒人怨,流言横行。臣诚望陛下明辨是非,拨乱反正!” 早朝肃穆无声,大理寺寺正开口后,更是针落可闻。大臣们深深低下头,生怕被波及。 寺正没说名字,但他提到了流言。谁不知道,如今京城只有一则流言——永照公主牝鸡司晨,惹怒上天,降下瘟疫。 流言甚至还有因果,一定是永照公主的问题,否则,怎么她去潍县,潍县发生百年难得一遇的雹灾?她回京,京城又开始疫病? 大臣们都听过这个留言,有人不屑一顾,也有人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没人敢在皇帝面前开口,毕竟,谁不知陛下最宠爱永照公主?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公主是祸水,嫌命长了? 果然,寺正启奏后,没过多久,高台之上,传来申帝威严却莫名冷峻的询问,“哦?不知寺正口中的奸佞是谁?民怨什么?流言又是什么?” 大理寺寺正扑通一声跪下,“后宫干政,乃祖宗礼法之大忌。永照公主弄权乱政,百姓敢怒不敢言,臣斗胆进言,还望陛下三思。” 他说出来了,真的说出来了!大臣们绷着脸,心里怒骂不已。 先不说流言没有一点依据,哪怕是真的,这样明晃晃说出来,不是打皇帝的脸么?龙椅上那位,看似比先帝温和通融,但一声不吭从九子夺嫡中杀出一条血路,又经历了亲王叛乱,怎么可能是个老好人? 大理寺正要发疯,自己写折子啊,凭什么早朝上进言,无辜连累他们。 胆小的大臣偷偷抬头,打量皇帝的神色。 只见威严的帝王不怒反笑,压力十足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诸位大臣,都是这样想?” 朝廷静默一瞬,很快有臣子出来回应: “无凭无据之事,寺正却要依此处置公主,未免过于荒唐。” “法不外乎人情,如今民怨沸腾,臣以为应先处置公主,给百姓一个交代。” “愚昧之言而已,谈何交谈?” “无风不起浪,雹灾疫病,大申立国以来百年未有。无论真相如何,陛下都该以百姓为先。” “请陛下规训公主。” 朝堂如战场,言语如刀剑,胜负在你来我往中逐渐分清。 千秋子皱眉,他最近忙于防疫,没参与议政,风向怎么不太对?讨论来讨论去,竟是让公主认罪? 混迹在一众面色各异的臣子中,陈级同样脸色惴惴,心中却没有一丝恐惧,甚至还有目的即将达成的快意与激动。 他想,这是他入朝的第二十年。 混迹官场二十载,年逾四十,还是区区六品官员。虽然名义上,他是冯太傅的心腹,但究其本质,不过是供主人驱使的一条狗。寒窗十几年,陈级不满足止步于此,而弟弟陈令的所作所为,给了他机会。 从潍县带来疫病,传至京城,再趁机播撒流言,一举击倒永照公主。 这当然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永照公主身后的千秋子、皇族,与他们代表的变法。 自申帝登基,冯太傅便隐隐担心,较之狠辣有余手段不足的先帝,新帝温润却更野心勃勃,或许会对权贵世家下手,收拢王权。 果不其然,申帝登基没几年,就意图打压世家,结果棋差一着草草收场。这样的争斗,前朝两位皇帝也曾开展,结局不言而喻。权贵们对胜利习以为常,甚至冲昏头脑,偶然回头,才发现朝堂之上,他们的人已经不足十之三四。 而今年,申帝终于图穷匕见,对世家展露冰冷的刀锋。 冯太傅从漫不经心,到震怒郑重,到如今的激烈焦灼,两方都伺机蛰伏,只等一个机会,将对方蚕食殆尽。 谁都没想到,陈级自己都没想到,这个机会落在他手里。 半生汲汲营营,终于得偿所愿。 眼前仿佛已经出现申帝溃败、世家再次掌权、冯太傅大肆嘉赏、他封侯拜相的场面。陈级低着头,眼底兴奋闪烁。‘至于感染疫病死去的京城百姓,’他漫不经心想,‘只怪他们命不好,况且也不算白死,待我加官进爵,会为你们多烧几张纸钱,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贱命一条。’ 陈级沉浸在成功的幻想中,余光瞥见一截黑色衣角。 那人身穿玄色官服,花样既不是文官的飞鸟、也不是武官的走兽,而是袖口前胸用银线绣了朵莲花。 对方不疾不徐走出队伍,走动间,银光映出沉静如水的面容,他淡然开口,“臣也有一事禀明。” 看清此人的脸,陈级倏然怔住,这位身着官服新上任的臣子,竟是佛子蕴空?!
第92章 还俗 朝堂之上, 佛子微垂着头,神情淡漠,平静地仿佛悟道, 而非站在唇枪舌剑的朝堂上。 大臣们神情茫然, 不明白蕴空为什么出现, 还自称臣子。倒是陈级猛地想起来,前几日, 太傅随口提过, 佛子接受了皇帝的官职。 蕴空被封为国师, 兼僧录司善事,掌管天下僧人。 因为要册封官员, 礼部最先知晓这件事,一些高位官员也知道, 但无人在意。毕竟,众人皆知申帝崇尚佛法, 设置僧官理所当然。正六品官职不高,且仅能僧人担任, 不会影响其他官员。而国师是虚名,并无实权,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冯太傅也只漫不经心嗤讽一句,“国师?希望这位新国师, 能帮陛下安邦治国。” 当然是嘲讽,毕竟,一个和尚能翻出什么浪花? 但此时此刻,也正是他掀起浪潮。 蕴空手执笏板, 沉静从容开口,“诸位大臣说, 公主干政、致使天怒人怨。然而臣刚从潍县来,所见所闻恰恰相反。” 不等寺正反驳,他拿出准备好的证据,“这是臣离开潍县时,县令与当地百姓所写的万民书,感激永照公主宅心仁厚爱民如子,救万民与危难之中。盛赞公主临危不惧足智多谋,使百姓免于灾祸之苦。” 万言书,物如其名,是众多百姓自愿签名,向皇上表达民意。 大申造纸技术十分完备,百姓也能用得起轻薄的纸张,但蕴空手中的万民书厚厚一摞,足有笏板的一半高,可见签名之多。 太监弓腰接过万民书和奏本,申帝随意扫了一眼,命人当场诵读。 奏本里,县令详细描述永照公主在潍县做的一切。他写雹灾发生后,永照公主第一时间找到他,知道潍县粮食不够,自己出钱屯粮;他写大灾过后百废待兴,因为人手不足,公主和百姓一起,亲自给伤者熬药包扎;他写公主体恤民情事必躬亲,白天夜晚奔波不止,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也写公主坠入悬崖后,潍县百姓自发寻人,上到七十下至三岁,无一不焦急万分;公主离开潍县时,百姓十里相送,踏平了地震后凹凸不平的山路。 奏本足有万字,字字恳切,句句动容,诵读的太监都红了眼眶。 申帝坐在龙椅上,手指用力到发白绷紧。他和心爱之人的女儿,刚生下来时小小软软一团,他连拥抱都不敢用力,如今长成令人骄傲自豪的姑娘。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经历了那么多风霜雨雪,回到京城,还要受到诋毁攻讦。 为帝,他没能庇佑子民;为父,他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女儿,这是他的失误与无能,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会了。 帝王的怒意无法遮掩,也无需遮掩,天威雷霆迎面扑来,寺正首当其冲,双手双脚都发软,他想退回去,却看见陈级阴恻恻的目光。 恐惧晕眩的大脑立刻清醒,硬生生收回后撤的腿。 不能退……他只是复述百姓的话,申帝最多治他不察之罪,可若是没完成冯太傅交代的事,会丢掉性命的。 寺正咽了咽口水,顶着帝王之怒,强行辩解,“公主果真慈悲,可京城疫病严重,百姓愚昧,只愿相信他们认定之事,如今流言沸腾,公主大义,不如假意处置,安抚民怨。毕竟长此以往,只会对大申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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