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正何尝不知道,自己在狡辩,但万一侥幸成功呢?世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要能阻止申帝,别说狡辩,颠倒黑白又怎样。 面对同僚的慷慨激昂,蕴空只冷淡回望,“百姓愚昧,寺正便听之任之。那置真相于何处?置律法于何处?难道大理寺卿平时断案,也是如此。百姓怎么说,你便怎么做?那还要官员干什么?” 寺正被怼的哑口无言,陈级隐在暗处,嘴边隐约的笑彻底消失。 从蕴空站出来,他心里开始不安,现在变成现实。 陈级想,他怎么忘了,佛子之名响彻天下,不仅因为学识渊博,更因为能言善辩,哪怕与西域僧人辩经,蕴空都从未输过。让寺正应对佛子,简直是以卵击石。 永照公主牵扯千秋子和皇族,决不能让蕴空继续开脱,可朝堂上能辩过对方的还有谁?难道要他亲自下场? 陈级飞速思考,但蕴空根本不给他机会,面不改色放出一个惊人的消息,他淡淡道,“况且,寺正恐怕不清楚,外城的流言早就变了。公主府研制出解药,已经治好十几名百姓,他们都在传,公主是菩萨转世。” 疫病有解药了?大臣们心中一震,连申帝都忍不住惊讶,霍然起身,“药方之事,可是真的?” “回陛下,千真万确。”蕴空垂眸,看向手中笏板。木质冰凉,与握住佛珠的感觉别无二致。一如他从庙宇到朝堂,又何尝不是度众生。 蕴空平静开口,“潍县多山,瘴气重,疫病多发,当地大夫有一套祖传药方。永照公主听闻此事,邀请大夫来太医院。雹灾过后,潍县也有小范围疫病。因为公主嘱咐过多加小心,他们又有药方,疫病只在小范围发生,很快得到控制。直至最后一名百姓病愈,大夫才出发,前日抵达京城后,惊讶发现京城也有疫病,而且症状和某种记载的病症类似。” 之后的事很简单,潍县大夫联系公主府,很快和康太医汇合,两人共同商议新药方,几位濒死和重病的百姓自愿服用,每个人都有所好转,甚至有位年轻人用药后完全康复。 这件事昨天晚上才发生,内城外城消息传送慢,大臣们还不知道。但养济院隔离的百姓都听说了这件事,又知道药方来自公主请来的大夫,更把永照公主传成救苦救难的菩萨。 “不愧是朕的女儿,好好好,”申帝抚掌大笑,“让太医院尽快拨出草药,此事过后,朕重重有赏。” 疫病是各朝各代的心病,太.祖三年,京城就因为风寒死了三万百姓。这次疫病来势汹汹,没想到这么解决,大臣们喜不自禁,笑容根本遮掩不住,唯有陈级等人,在一阵恭贺声中,茫然混乱。 怎么会这样?他们费尽工夫,安插无数人手制造的疫病流言,就这样结束了?而造成这个后果的佛子,从头到尾,只开了三次口。 陈级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寺正干脆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完了,彻底完了。 朝堂之上,数十位大臣数十张脸,悲欢喜乐各自不同,而佛子垂眸,平静淡然退出这一幕。 * 帝令如疾风,迅速吹遍京城上下。不到两个时辰,养济院里,第一批新药方已经出炉。 陈大娘捧着药碗,大口咽下汤药,放下碗时,看见隔壁空荡荡的床铺,笑意忽然收敛,幽幽叹道,“老刘大姐,你说你怎么就去了,要是多等两天……” 陈大娘的女儿端来水,“娘,人各有命,若不是永照公主,咱们也活不成。” “是啊,感谢公主,感谢陛下,”陈大娘忽然想起什么,愤愤开口,“听说还有人骂公主,若是让老婆子我听见,第一个跟他拼命。” “谁不是呢,咱们都得跟他拼命,”隔壁妇人也跟着叨叨,“之前他们骂公主,就让我拿扫帚揍走了。公主年年义诊,我家那口子腿摔断了,就是公主府大夫治好的,这么好的姑娘,竟然有人说她是灾星,反正我是不信,我就知道,我们两口子的命,都是公主给的。” 牝鸡司晨的流言一夜间消失。公主是菩萨转世的传言又飞快传开,千秋子站在大开的城门前,一方面为公主洗刷冤情而喜悦,另一方面却深深忧虑,百姓教化该早日提上议程。 外城的风暴从东风变成西风,而处于暴风眼的越浮玉,傍晚才知道这件事。 今天是二十,大夫照例请平安脉。康太医不在,来人是他的弟子。给公主把脉时,激动又感恩,“多谢公主,臣的父母都在外城,多亏您,他们才不用担心染病。” 夏日暑热,越浮玉躲在树下纳凉,被花香熏得昏昏欲睡,随意应下,清醒才意识到不对。 刚刚太医说她什么? 这件事传遍京城,不难打听前因后果,白樱学给公主听,惊讶又自豪,“公主,您怎么不早说呢,奴婢都担心死了。” 越浮玉怔怔,指尖被茶杯烫红都没发现。 她不知道。 不知道蕴空上朝,也不知道那位大夫有疫病的解药。 在潍县,她确实邀请过对方,但大夫拒绝了。大夫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祖祖辈辈都生活在潍县,积攒下很多土方子,越浮玉邀请过两次,他都冷着脸回应,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不给京城的老爷们看了。 这个时代,医术药方都属于秘技,对方不愿意拿出来也正常,再加上对方年龄也大了,越浮玉没有强求。 那么,是谁说服对方来到京城,答案显而易见。 “啊!小姐您的手!”白樱叫嚷着接过她手里的滚烫茶杯,又急急忙忙去打凉水。 越浮玉恍惚回神,迟来的钝痛缓慢传来,也许是水太烫了,否则,怎么会从指尖疼到心口。 …… 入夜,公主府大门的灯迟迟未熄。 太子回宫,郑沈弦追着姜非楠去了外城,千秋子再次投身于变法,就连康太医都在太医院回不来。 偌大的公主府重归寂静,白樱奉命点灯时,好奇询问,“今夜有客人?” “……嗯,”越浮玉翻着话本,目光却久久停留在一处,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 蜡烛燃烧过半,客人准时到来,推开她半敞的房门。 他没说,她也没说,但他们都知道,他今夜会来。 月亮悄悄隐入云后,晚风淌过,吹动烛火幽幽。蕴空站在屏风后,望向另一侧朦胧剪影,目光温和又宁静,“公主。” 屏风那一侧许久没有声响,佛子也没有动,好像她不开口,他能站到天荒地老。 许久,久到蜡烛的光亮都微弱,那一侧终于传来她轻而又轻,困惑且颓败的询问,“蕴空,你到底要做什么?” 炎热夜晚,佛子的声音清冷淡然,又好像勾缠着晚风,牵出一丝温柔,“入朝、还俗。” 哗啦,话本被广袖扫落,越浮玉疾步走下床,猛地推开屏风,“蕴空,你怎么敢?!” 红裙墨发的公主怒气冲冲,秾艳的凤眼上挑,浓烈得如一团滚烫的火焰,眨眼间便燃烧到眼前,从眼到心都被瞬间点亮。 生平第一次,不用克制或隐忍。 蕴空蓦地上前,拥住那团滚烫的火焰。 这是从未有过的经历,又好像本该如此,越浮玉来不及反应,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已然收紧,带着前所未有的强势放肆,耳畔是他低哑的声音,“您还爱我。” 饱胀的情绪一瞬间收紧,越浮玉像个虚张声势的气球,陡然被戳破,她咬着唇,“那又怎样?” 黑眸凝笑,蕴空抬手,指节抚过她的红唇,带着之前偶然间才泄露、如今却悉数展现的深情缱绻, “您爱我,所以一切都值得。”
第93章 舞弊 京城的风悄然变了。 街上开始出现商贩行人, 巡逻的守卫逐渐减少,百姓脸上露出笑容……疫病基本消失,所有城门恢复通行时, 时间已经进入七月中旬。 这是一年最热的时节, 不用任何人阻拦, 越浮玉彻底闭门不出,白樱苦口婆心劝道, “公主, 您都一个月没出门了, 今晚工部尚书家的千金办赏花宴,您去看看吧。” 越浮玉翻身, 从被体温焐热的躺椅左边移到凉快的右边,白裙跟着她翻滚一周, 勾缠出纤细的腰肢,她懒散开口, “热,不去。” “今儿还算凉……”白樱抬头, 看向明晃晃的太阳,实在说不出天凉的假话,她气得猛扇扇子,“都怪该死的疫病。” 越浮玉最怕热, 每年早早躲去避暑山庄,今年疫病严重,所有人都留在京城待命,这也导致越浮玉愈发不爱出门, 整整一个月都躲在公主府的小竹林里,公主府大门都快生锈了。 她怕热久不出门, 这件事落在别人眼中,则是公主受流言影响,委屈伤心了。 不知何时起,公主府门口出现一些小礼物,一篮鸡蛋、几块糕点、自家做的包子……都是百姓感激或愧疚,主动送来的。 无功不受禄,人是蕴空请来的,药方是大夫研究的,越浮玉自觉什么都没做,不愿接受礼物,况且百姓不容易,更不能拿他们的东西,于是嘱咐小厮,谁送礼都不收,但免费的花束可以留下。 微不足道一件小事,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会这么做,但现在流言横行,传到最后变成了,公主必定是菩萨转世,毕竟除菩萨之外,谁还会如此以德报怨、爱民如子。 百姓们愈发愧疚,随着疫病转好,快把她夸成圣人,下一秒就能原地成圣。郑沈弦特意跑来公主府,声情并茂学给她听,“那永照公主啊,原本是九天上的菩萨娘娘,见世间多苦多难,自愿脱下金身,普度众生来了。” 小丫鬟们听得一脸崇拜,“公主,您真是菩萨么?” 越浮玉:“???”醒醒,你们怎么也被洗脑了。 …… 世界是守恒的,公主府一派其乐融融,太傅府则压抑紧绷。 陈级跪在地上,人、地方都和上次一模一样,但他知道不同,上次是明贬实褒,这次就是明褒实贬。 冯太傅依旧笑眯眯的样子,可仔细看,眼底是挥不去的阴翳狠毒,“你把事情经过再说一遍。” 冷汗快流到地上,陈级却不敢讨饶,把那日早朝的事情一五一十复述一遍,从蕴空出现,到他最后退场,连自己毫无招架之力都不敢隐瞒。 陈级知道,自己能长久留在冯太傅身边,不因为他聪明,而因为他最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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