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醉了,就不打扰大人们了。”陈级也发现今晚自己问不出什么,好在许别时还在,便主动跟着许朋离开。 两人一走,就只剩下许别时和蕴空,闹嚷嚷的环境陡然寂静,不远处丝竹幽幽传来,给夏日的夜晚平添一丝燥热。 仔细说来,两人从未有过交集,但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谁。蕴空无意相交,略一点头后欲走,许别时却忽然开口,温润的嗓音散在夏夜里,“佛子是为公主入朝么?” 蕴空偏头,淡漠沉静的面孔上未有一丝波澜。他并未开口,平静转身,垂落的墨色朝服银光闪过。 许别时温和笑笑,仿佛不在意对方的漠视,继续道,“您是佛子,世人永远不会苛责您,却会误解她。若您真的在意公主,便不该入朝。” 蕴空终于转头,他回望许别时,黑眸沉寂,仿佛神佛俯瞰人间,怜悯又漠然。 他缓缓开口,“那许大人义正辞严,是担心公主,还是不愿贫僧入朝,坏了你们的好事。” 两人相对而立,许别时却感觉自己被俯视,他顿了顿,笑容未变,“有何区别?” 蕴空:“前者无需许大人忧心,后者许大人忧心无用。” 许别时挑眉,“佛子似乎很有信心,可朝堂上其他官员并不这样认为。” 前朝也有僧官,但远在西域,名曰国师,实际不参与政事。蕴空是京城第一个僧官,现在疫病结束,大臣们终于反应过来佛子封官这件事,不断有臣子进言,讨论蕴空是否该干预俗世。 冯太傅一党更是怨恨蕴空,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佛子在舆论上的重要性,于是下定决心解决蕴空。数次激烈表明,僧人不该入朝,佛子若任国师,就该还俗。 所以,现在蕴空面对的形式很严峻,或者辞官,或者还俗。 明明是艰难的抉择,佛子却缓缓抬眸,他微不可查挑眉,“今日有百官劝贫僧还俗,为何明日不能万民请愿,贺我相濡以沫、伉俪情深。” 月光下,佛子薄唇凌厉黑眸幽深,电光火石,许别时忽然明白,“你是故意的,你想借百官之口还俗。” 温润的表情终于裂出缝隙,许别时下意识讥讽,“世人都以为佛子无欲无求,可你比所有人都懂欲望。” 从入朝那一刻,蕴空便预料到今日么?不,或许更早,现在外城百姓不都在传,永照公主是神女降世,与九天转世的佛子原本是一对夫妻,两人下凡普度众生。 欲望、人心、权势……蕴空走到这一步,究竟算计了多少。 乌云遮月,花园陷入短暂的昏暗,远处烛火遥遥,将花枝树影映在脸上。许别时看向蕴空,忽然意识到,对方哪是什么高居九天的佛子,分明早就坠落。 许别时喃喃,“你这个疯子。” 远处爆发出笑声,许别时骤然回神,深深看了蕴空一眼,转身离开。蕴空顿了顿,抬步走向另一侧,他拨开郁郁葱葱的花枝,赫然看见红裙逶迤的公主。 越浮玉斜斜坐在石桌上,神色莫名,长发散落裙摆,如同满园春色中最明媚的一朵。 她左手捏着花枝,右手反复碾过花瓣,葱白指尖沾染淡红花汁,如晚霞映川雪。 蕴空走到她身边,缓缓俯身,玄袍覆在红裙之上,抬手将她的长发别在耳后,又拉过她纤细的手腕,拿出帕子一点点擦净指尖上的红痕。 越浮玉仰头,看佛子垂着眸,骨节分明的五指认真拭过指尖,所有情绪隐藏在漆黑的瞳孔下,清冷而克制。 可也是这一刻,她意识到了他清冷后的炙热,隐忍下的疯狂。 “蕴空……”澎湃的情绪推着她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红唇开合,最后也只喊出他的名字。 “嗯?”微哑的嗓音自耳畔响起,蕴空就那么俯着身看她,温柔又纵容,好像她什么都不说,他就都明白了,又仿佛她一直不开口,他能等到天荒地老。 越浮玉忽然明白,离开潍县时,蕴空口中的那句“公主,您等等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在说,我不管什么世俗礼教,也不在于什么原本的命运。只要你唤我,我移山填海、脚踏荆棘也来见你。
第96章 变法 八月初八, 大申第一座女塾开门,也是历朝历代第一座女子学校。 御赐的牌匾上书“不已书院”,取自“学不可以已”, 意为学习不止, 女子前进不止。 越浮玉站在朱红的大门下, 看越惜虞叮嘱宁温宁暖,认真学习, 受欺负了要及时告诉她。不止她们, 还有很多女孩也选择今天入学, 年龄不同的小姑娘们坐在明亮的学堂里,拜孔子、叩先生、交束脩, 或新奇或紧张面对眼前的一切,开启她们或许截然不同的一生。 书院里, 宁温宁暖一左一右坐在陈婉两侧,三人很快互相认识, 按照规矩互相行礼。青涩的姑娘们脸颊微红,但掩饰不住眼底的兴奋与期待。 越惜虞看见这一幕, 不由自主笑了,“或许第一位女状元,女尚书,就在她们之中。” 入学的女孩不少, 但也不算特别多,很多人家还在观望,而受条件制约,穷人家的女孩更少, 只有陈婉宁温宁暖三人,但越浮玉并不为此沮丧。 生产力水平决定教育的规模, 制约教育的内容。只要还处于农业社会,这种情况很久不会改变,但谁管呢,那是申帝的问题了。 她本就不需要拯救所有人,而是在有女孩呐喊、质疑、求救时,为她们提供一条向上不认输的路。 越浮玉挽起姜非楠的手,艳丽的眉眼掩不住骄傲与自豪,“不,本宫觉得,第一位女尚书已经在这里了。” 三个姑娘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真好。” 离经叛道的公主,打破规矩的宗室女,第一位女榜眼,三人站在女塾朱红色的大门前,笑容明亮璀璨。 一个懵懂的小姑娘恰好看见这一幕,数年后,她成为大申首屈一指的书画家时,画出了当年的场景,并命名为‘不止’。 这幅画顺着时间的长河淌过千百年,被后世人们誉为女性解放的开端,被原原本本刻画在无数本历史书中,又由许许多多的女性翻阅,传递不屈向上的力量。 而此时,越浮玉还不知道这一切,她只是微微笑着,想到,真好啊。 她从时间的裂缝来到此处,自负过、沮丧过、迷茫过,经历无数摸爬滚打,终于逆着时间,在这里留下本属于未来、也更应该属于现在的痕迹。 历史的洪流终于通往它未来的方向。 千辛万苦,但求此刻。 * 另一边,变法也在轰轰烈烈开展。 舞弊案后,世家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申帝怎会放过机会,乘胜追击,颁布了一系列法令。涉及范围广泛,包括但不限于:更改立法、科举,修改借贷、经商、农耕等一系列律法。 总而言之,提高生产,同时削弱世家,将属于他们的利益重新划分给朝廷和百姓。 越浮玉私下参与新法的制订,申帝并不独断,懂得欣赏他人智慧,他知道佛子见得更多,知道女儿的观点更广阔,知道姜非楠视角更中肯……因而不耻下问,制订新法时询问每个人的意见,越浮玉又一次意识到,身为上位者,平衡整个国家有多难。 站在舆图前,皇上圈出大申的范围,告诉一双儿女,“土地只有这些,能产出的粮食是固定的,有人多得,必有人少得。女人想做官,就要从男人手里抢,朝廷想要粮,只能从世家手里抢。” 这段日子,白樱也会去女塾学习,忍不住开口,“但是女人本该和男人一样,能读书能做官。” 申帝哈哈大笑,“小白樱说得对,可惜世上没有本应该,只有已经发生的现实。你想改变,不能靠讲道理,不能靠谁突发善心,只能去争去抢,只能流血流汗。” 道理如此,现实就更复杂,更何况申帝所图更大,他不愿流血。 新法一条条颁布,踩着世家的底线,他们虽然不满,但申帝只夺走一部分,大头还在自己手中,不至于撕破脸。 整个过程,速度极快,往往上一条变法还没讨论清楚,申帝又拿出下一条,世家狼狈不堪,连隐于人后的各家家主都被惊动。 吏部尚书王川是个不能忍的,一脚踹歪桌案,“议事议事,天天叫我们议事,究竟有什么用?再议下去,老夫的尚书之位,怕不是也要被那位收走。” 刑部尚书沈望山冷冷看他,“那你有办法阻止变法?” 王川顿时一噎,说不出话,又愤愤踢了一脚案桌。 冯太傅沉默看着两人争吵,思绪有瞬间恍惚。 想当年,六部九卿、朝堂百官尽出自世家,天下诸事皆可定夺,连皇帝都退让三分,何等风光无限。不何时,事情突然变了。 当年长公主越长溪回京,谁都想不到之后的事。她和东厂督主卫良珠胎暗结,撺掇还是贤妃的太后夺权。几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兵部真的被太后掌控,先帝暴毙,所有皇子中最不起眼的六皇子即位。 之后的事情发生在眨眼间,掌管财政的户部逐渐由皇帝掌控,礼部侍郎被贬,鲁王造反牵连礼部尚书范启与太保钱江,再除去不问世事已久的太师,与从不站队、实际却是长公主师兄的工部尚书陈清远,不过二十年,朝中百官半数变成天子门生,三公九卿也只剩下他们三个老骨头。 明明不曾行错一步,何至于此? “还请太傅指出一条明路,如今该如何?” 沈望山开口,打断冯广德的思绪,冯太傅垂手,凉透的茶杯磕在桌上,沉闷又脆弱,“如今势不在我,各家自扫门前雪吧。” 三位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来,申帝在分化他们。甚至不是新计谋,故技重施,和舞弊案时一样,不断抛出问题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但无可奈何的是,清楚却无力阻挡。 他们都知道此时该齐心,一致对抗新法,但人心有异,谈何齐心。 虽同为世家,但利益并不相通,文官更在意科举,武官更关心举荐,富户更重视桑田,申帝交错颁布政令,权贵们左看看右看看,自家东西少了,偏偏处在能忍受的边缘,犹豫要不要发作时,突然发现别家东西也少了,莫名就心态平衡甚至开始幸灾乐祸,完全忘记昨日还愤愤不平。 况且世家紧密相连,能同仇敌忾,自然也有龃龉仇隙,申帝刚削了某家,同盟来不及相助,政敌已经高呼“陛下英明”。 这一切,冯太傅看得清楚,但更多是心惊,申帝手段如此通天,许多秘辛他都不清楚,申帝却了如指掌,究竟如何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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