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好多人听说佛子在这,特意为他来的。 然而,无论面前是谁,无论面前有多少人,佛子始终表情淡淡,好像自动隔绝一切热闹的氛围。他半垂着眸,落笔不停,面容清冷悲悯,宛如下凡的神佛。 他没说任何话,周围却自发安静下来,百姓们望向他的目光满是崇敬信赖。 受万人敬仰,度众生苦厄。 ……和佛子每次出现的情形一模一样,也和她期盼中的未来一模一样。 越浮玉碰了碰胸前的平安符,发自内心笑了。 她移开视线,眼尾高高挑起,表情傲然,明明是笑着,却好像有点难过,“本宫在这万丈红尘里,什么得不到?什么求不得?何必羡慕旁人。” “也不后悔,”越浮玉像是知道千秋子想问什么,一口饮尽杯中酒,痛快回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有人愿作众生,有人愿为神佛。就像他修他的圣人道、我修我的人间道,但无论怎么选,我们都在奔向自己的道。不过是殊途而已,本宫祝他早日得偿所愿还来不及,又怎会后悔!”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永照公主独自站在高处,万千明灯映出她妩媚盛人的容貌,所有人都知道她高高在上,但无人知道,她曾为芸芸众生、为了一个人,逼迫自己放弃过什么。 千秋子学着她的样子,也将酒一饮而尽。傍晚的风拂过,吹走白日最后一丝热度。 他拢住衣襟,忽然觉得,这滚滚红尘,不踏则已,若真的踏入……是冷是暖,也只有自己知道。 * 这一夜,越浮玉没住客栈,而是住在千秋子的府邸。 因为是商会期间,客栈爆满、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庄掌柜担心不安全。而且,他们已经定好第二天离开潍县,住在一起比较方便。 安排住处时,千秋子意味深长指着某个院子,“你今晚住这。” 越浮玉不明所以,走进房间后,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她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也许这是蕴空住过的房间。 她在门口站了许久,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许久后,才走到床边躺下,头埋在檀香味的被子里,缓缓闭上眼。 整整三天,她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 晚上,越浮玉被吵醒,外面似乎下起雨,雨滴砸在房檐上,叮叮咣咣响。 叮叮咣咣响?!越浮玉陡然清醒,耳边是狂风的声音,还有无数重物砸在房顶,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飞快翻身下床,刚开窗,数个鸡蛋大小的黑影从天而降,奔着她的脸砸来。 越浮玉本能后仰,避开了黑影,身体却失去平衡,向后仰倒。就在摔倒之前,房门砰一声撞开,一阵天旋地转,她落入一个带着淡淡檀香味的怀抱中。 “怎么回事?”越浮玉茫然开口。 蕴空收紧手臂,紧紧揽住公主,几乎勒断她的腰肢。横亘天空的闪电劈过,照亮他薄削紧绷的面庞,也映出天空无数拳头大小的冰雹。 他眼底漆黑、面容如霜,“是雹灾。”
第63章 一夜 雹灾。 越浮玉上一次看见这个词, 是在史书上。 听说莱州多有冰雹,她特意查了资料。 如舅舅所说,冰雹在附近地区很常见。莱州每年要下几十次, 有大有小, 和下雨一样寻常, 不会造成危害。能称之为“雹灾”的,只有四百年前一次。史书记载——四月乙巳, 莱州雨雹, 深三尺。大者如斧, 破屋杀畜,坏民居万余, 死者千余人。 斧头一样大的冰雹,足足下了一米深, 砸坏房屋和稻田,百姓和家畜死伤无数。 看见这些文字的时候, 越浮玉没有太多感觉,最多有点唏嘘。四百年一次的概率太低, 离自己太遥远。 可是现在,无数黑影由小变大,瞬间从天空冲到眼前,砰砰砰砸在屋顶、地面, 宛如倾覆的山石。狂风席卷,枝条断裂,巨大的树冠疯狂摇晃,像午夜作乱的鬼魅。大雨吹进房间, 窗子摇摇欲坠,地面都跟着震动。冷风浸透衣衫, 崩碎的冰碴打在身上,如同针扎。 轰隆—— 又一道闪电劈裂天空,映出半空密密麻麻的冰雹,外面的情形犹如魍魉逃窜地狱,但谁都没关窗。越浮玉下意识抓住蕴空,表情还算冷静,声音却隐隐发颤,“这个时间,商会早就结束了。街上不会有太多人,但莱州房屋比较薄,若是墙倒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还有家禽和作物,冰雹会使温度降低,庄稼死了,百姓们怎么办?” 她的手越攥越紧,脑中嗡鸣,好像一万个小人同时开口,不停焦急询问,‘怎么办?’‘怎么办?’‘都怎么办?’ 情绪马上崩塌时,蓦地,一双宽大的掌心覆住她双耳,温柔干燥,遮住外面的狂风暴雨,也遮住她巨大的不安。 隔着一层手掌,蕴空清冷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前日,皇上已经传令,通知各地小心雹灾。县令早就贴好告示,让各家各户修缮房屋。附近各县都准备充足,不会有太多人受伤。而且,郑将军的人马上到了,庄稼死了可以补种,没有粮食,朝廷可以开仓。所有问题都能解决。” “公主,”蕴空低头,唇瓣擦过她的鬓发,轻声道,“别怕。” 蕴空半弯着腰,黑眸沉凝,墨色袈裟垂落在侧,像一道不可摧毁的屏障,任由风雨打在身上,岿然不动。 被冰雹摧毁的房间里,佛子的神情始终很淡,仿佛独立于世间的仙人,唯独偶尔垂落的目光,溢出一丝温柔。 他怀里的姑娘,敢孤身迎战山匪,也敢独自面对刺客,不论遇到什么危险都面不改色。唯独此时此刻,担心百姓遭遇危险时,才会慌乱到无法言语。 所有人都说永照公主嚣张跋扈,可明明是,她拥有天底下最纯善的心肠。 熟悉的檀香味弥漫在四周,越浮玉靠在蕴空怀中,后背紧贴他的胸膛,源源不断的热度从两人相贴处传来,炙热滚烫,让人心安。 这个怀抱仿佛能隔开世间一切风雨,越浮玉真的平静下来,她闭上眼,难得顺着自己的心意,放松力道倚在蕴空怀中,无声沉默。 这些天,她一直故意避开蕴空,生怕看见他。可不得不承认,发生危险那一瞬间,本能占据大脑时,她最渴望见到的人,也是蕴空。 “大师,” 越浮玉喃喃开口,她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比如蕴空今晚为什么会出现,比如明天该怎么办,但这个时刻,所有问题都不重要。 她松开抓住衣襟的手,缓缓转身,手臂收紧抱住对方。她有很多话,但说出口的、能说出口的,也只有一句,“佛祖……果然慈悲。” 佛祖慈悲,纵使我不尊不敬,也愿意此时此刻,把你送到我身边。 * 半个时辰后,第一缕阳光照亮大地时,冰雹和大雨终于停了。 两人飞快起身,也许明白昨夜只是一场无法言明的意外,谁都没开口,沉默整理好衣服,准备离开。只是出门前,越浮玉忽然回头。 长裙逶迤,漫□□阳映在身上,像镀了一层暖光。她背着光,看不清神色。 蕴空没想到公主会回头,黑眸沉暗,幽邃的瞳孔深不见底,隐藏太多太多的情绪。见她回头,他沉默须臾,走到她身边,指尖碰了碰她的鬓发,像是情人间的缱绻细语,又像是神佛面对众生的慈悲。 他轻声开口,“是故当知,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公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越浮玉低着头,纤长的睫毛轻颤,像一只振翅的艳丽蝴蝶。她默了默,回道,“世事无常,分别是必然的,所以不必烦恼。” 蕴空的声音愈发平和,“我如良医,知病说药,服与不服,非医咎也。又如善导,导人善道,闻之不行,非导过也。这句呢?” 越浮玉:“……大夫看病开药,病人吃或不吃,不是他的责任;仁者指路授道,众人听或不听,不是他的过错。” 蕴空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他望着她,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公主,去吧。去做您想做的事,记住这两句话,永远都别害怕,也别难过。” 佛子天生眉眼深邃,唇薄目冷,平时表情淡漠,给所有人疏离冷淡的感觉。唯独望向她时,眉目间的冷傲散去,眸光沉邃,数不清的情绪暗潮翻涌,饱胀地像要溢出来。 对上佛子漆黑的目光,越浮玉忽然明白对方在做什么,或者说,他昨夜为何在这里。 他要和她告别。 相遇一场,奈何情深缘浅。不幸分离,总该有一场正式的告别。 鼻尖瞬间发酸,眼泪好像要涌出来,但越浮玉没哭,她想,至少此时此刻不能哭。 她停顿片刻,缓缓抬头,妩媚的眼尾慢慢挑高,一点一点勾唇笑开。万千晨光照亮她明媚艳丽的眉眼,仿若拉开序幕的秾艳春色,风情万种、姝色无边。 永照公主退后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盈盈一拜,“大师,本宫也祝您,早日明心见性、福慧圆满、泽被众生。” 晨风荡起两人垂落的衣摆,玄色僧袍与绯色长裙交错又分开。挺拔清冷的年轻僧人微微点头,回以一礼。他平静地抬起手臂,像要拥抱,但最终,掌心只落在她的发顶,轻而又轻。 “阿弥陀佛。” * 来不及思考自己什么感觉,又或者不愿意深想,越浮玉匆匆离开院子,跨过门槛时,全部思绪已经转移到雹灾上。 刚转弯,迎面跑来的付长盈一头扎进她怀里,后面还跟着匆匆赶来的庄掌柜。 越浮玉被撞得后退一大步,匆匆站稳,伸手拽起跌坐在地上的小孩,快速又不失镇定地开口,“别慌,慢慢说。本宫和佛子都没事,府里怎么样?外面呢?” 昨晚住的院子很小,又有树木阻隔,冰雹没落下多少,只有浅浅一层。即便如此,冰雹也有脚踝高,外面恐怕更严重。 付长盈拍拍屁股上的冰碴,飞速上下打量公主,确定对方没事,才松了口气,压下脸上的慌乱、还有一丝不明显的惊讶,“您……和师兄都没事,真是太好了。府里不用担心,只有车夫起夜,额头被冰雹砸出血,伤口都处理了。” 今天是回京的日子,下人们早就收拾完物件、提前去京城了,府里只剩千秋子、付长盈、公主和一位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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