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千秋子想到明天就要离开潍县,半是激动半是不舍,实在睡不着,偏要拉着小弟子对弈。下冰雹时,两人正在下棋。付长盈还是个半大孩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冰雹,确实吓到了,想起府里还有一位尊贵的公主,愈发担心,恨不得顶着拳头大的冰雹去找对方。 千秋子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起身,关上摇摇欲坠的窗子,又用桌子顶住。目光落在墙上,眉宇间难掩忧虑,心不在焉回道,“别添乱,有人会照顾她。” 付长盈以为师父口中的人,是公主的侍卫,没想到……竟是师兄? 话说回来,那个院子一直是师兄在住,后来公主搬进府里,师兄才离开。而且,听说师兄也不和他们一起回京,是发生什么了么? 付长盈愣神的时候,庄掌柜已经接替他,开始回答公主的问题。到底是掌柜,比小孩子稳重太多,同样焦急,但三言两语就说清了潍县的情况,“街上的铺子问题不大,房顶墙壁足够结实,不能说完好无损,但最多碎几块砖瓦,或者门窗有些损毁,受伤的人不多,且只是皮外伤,不严重。” “但是,”庄掌柜话锋一转,拎起裤子,给公主看他腿上的水痕,那是他淌过冰雹留下的痕迹,“冰雹太大了,已经没过小腿。城里还好,北面的普通百姓怕是不好过。” 城里的房子,都是砖瓦房,尚能抵御一场冰雹。但潍县北面都是一些猎户、樵夫、农户,房子盖在山脚,还是土坯房。 昨晚那么大的风,很容易吹断树枝,甚至吹倒树木。若是倒在房子上,一层土坯根本承受不住。 脑海中又开始嗡鸣,尖锐的声音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入大脑,只是这一次,不会有人轻声告诉她别怕。 越浮玉扶住墙,收起突兀的软弱,用力闭了闭眼,稳住情绪吩咐,“庄掌柜,通知所有铺子,关店。没事的伙计都去救人,让他们千万小心,以自己的安危为先。若是受伤,也不必担心,一切花销本宫来出。长盈,”她深吸一口,再睁眼时,脸上已无半分慌乱,唯有坚定,“你陪本宫去城郊看看。” …… 很快,越浮玉带着付长盈,还有两个护卫,前往潍县北面的城郊。 路上冰雹很厚,马车无法通行,众人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淌过去。及膝的冰雹擦过裤腿,冰冷坚硬,冰碴黏在布料上,时间久了又慢慢融化,化成冰冷的水滴,打湿衣摆鞋面,湿透的衣裤愈发沉重,好像坠着一块石头。 付长盈也担心城郊百姓的情况,但时间久了,难免不耐。他捞起衣摆,搓掉上面的冰粒,又用力绞紧,拧干衣服上的水分,弯腰时,余光扫过身侧的公主。 公主同样步伐艰难,甚至因为裙摆宽大,比他更难以前行。她似乎也注意到这点,干脆卷起一半裙摆、拎在手里,露出宽大的膝裤。 这番举动不说惊世骇俗,也能称之胆大妄为,可公主的表情却很冷静,像是根本不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只是眉目下压,隐约显露一丝忧虑。 他的目光太明显,永照公主有所察觉,转头笑笑,声音温和,“忍一忍,等出了城,地面空旷,冰雹会薄一点,路也会好走一点。” ……竟然被安慰了。 付长盈怔了怔,莫名羞愧,他加快脚步,觉得刚才的自己好丢人。永照公主千金之躯,落入泥泞,不仅丝毫不介意、一心担忧百姓,还能注意到他的不舒服,他只比公主小两岁,却像个孩子似的耍脾气。 付长盈大步向前走,好像要把丢人的自己甩掉,同时忽然想到,这样的公主和师兄有点像,但具体哪里像,他又说不出来。 安抚了紧张焦虑的少年,越浮玉继续打量周围的情况。和庄掌柜说得差不多,城里的房屋还算完整,百姓们自发出来,清扫门前的冰雹,或者修补砸坏的房顶。 正好路过医馆,里面只有两三个人,都和车夫情况相似,受了皮外伤但不严重,还有心情开玩笑。 越浮玉稍稍松口气,父皇的圣旨很有效,大多数人都做好准备,雹灾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而且,一年一度的商会结束了,商人们赚到钱,不介意在潍县多留几天,附近的百姓若是着急回家,也能踩着冰雹离开,最多艰难一点,不至于无法通行。 现在,只剩城郊的百姓了。越浮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不知房子和农田都怎么样了。 城郊不远也不近,一个时辰后,越浮玉堪堪抵达郊外第一个村落。 来时的路上,付长盈已经介绍了城郊的基本情况。 潍县北侧靠山,自发形成数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每个村子都有十几户或者几十户,村民们大多以砍柴、采药、打猎为生,他们都会参加昨晚的商会,但不会停留太久,肯定早早回家了。 少年好像一夕之间长大,离开前还只会慌慌张张乱跑,现在已经能有理有据的分析,“还好他们回家了,若是遇到什么事,不至于只剩下些老弱妇孺,左支右拙。” 越浮玉不置可否。天灾之下,壮年还是老年,真的有区别么? 一路沉默,众人抵达村口,村子是东西方向,初升的太阳从山后探出来,亮得刺眼,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也不用看见,声音已经说明一切。 哭喊声、用力时的吼叫声、房屋坍塌的声音……就在越浮玉站定的瞬间,迎面击来,几乎要将她撞倒。 越浮玉脸色骤暗,身体摇晃,两个护卫急急伸手搀扶,又被她甩在身后。 她疾步走进村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倒塌的房屋,房梁从中间断开,砸在地上,变成倒三角的形状。老人茫然地坐在院子中央,身上围着旧被,搂着两个哇哇哭喊的孩子。妇人站在废墟中,艰难地拽起铁锅,踉跄托向院子。 身后不断有人向某个方向奔跑,越浮玉被人群裹挟,也奔向那个方向,她路过许多房屋,至少一半被损毁。她也看见许许多多面孔,全都表情复杂,有劫后余生的震惊,更多却是骤然失去家园的茫然。 最后,她在一间彻底坍塌的房子前面站定。 这可能是村子里受损最严重的一家,房屋完全损毁,看不出原来的形状,横梁倒塌,隐约能听见哀嚎。四周围满了人,村长模样的人正在指挥,有人清理两侧的障碍物,更多的人合力举起横梁,土块不停掉落,灵巧的汉子趁机钻进去,两手用力拽出被横梁压住的一家人。 越浮玉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跪在地上,撕开裙摆上的布条,用力系在伤者的大腿上,以防出血过多。 庄掌柜来得及时,招呼大夫救人,他扶着公主起身,手掌竟然在颤抖,声音压得很低,仔细听,还能听出其中的恐惧,“公主,昨夜山崩,京城通往潍县的路塌了,我们被困住了。” 越浮玉满手是血,温热的血液淌过掌心,很快在寒风中变得冰冷黏腻。她站在冰雹之中,随着庄掌柜的话,寒意从脚底升起。 潍县四面环山,从京城来的路,是唯一一条能通马车的路,其他方向只有山路,平时能走,现在这种情况,根本无法通行。 唯一的路塌了,意味着救援、医疗、物资……以上种种全都不能及时抵达。 灾难发生时,灾民是什么反应。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孤立无援、失去希望,又会怎样? 越浮玉不敢想,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不要反应太大,她低声吩咐,“别声张,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知县在哪?本宫去见他。” …… 越是紧迫的情况,上位者越该冷静。若是她都开始慌乱,百姓们只会更慌。 越浮玉深知这个道理,换了身干净衣裙,才去见知县。 虽然不想声张,但该知道的人还是知道了。 某个村子外,越浮玉见到知县,对方正在统计伤亡。 知县办事效率很高,冰雹刚停,就让捕快前往各村,现在已经回来了。 越浮玉静静听着,结果和她想象中差不多,各个村子情况类似,房屋损坏过半,死者百余人,且还在增加。重伤之人四百多,轻伤者不计其数。 因为事先预警,这一次受伤的人数远远少于四百年前那次,但灾难严重与否,不该用数字衡量,毕竟一个数字就代表一条人命。 等所有捕快都离开,知县才缓缓走来,他揉着眉心,身体半佝,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岁,显出几分疲惫和惶恐。 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官服,却无意间抹开衣摆上的泥点,手指和衣服愈来愈脏,几下后,知县彻底放弃,顾不得是否有失体统,苦笑道,“您都知道了。” “只知道山路不通,具体是什么情况?” 越浮玉望着来往的人群,紧紧掐着指尖,‘百余人’几个字反复在脑海中响起,像是浸满水的海绵,沉沉坠着心脏,压得她喘不过气。 可外人看来,她只是视线虚虚落在远方,有几分心不在焉。 知县也摸不透公主的想法,但他已经没力气想太多,如实回答,“药很充足,但人手不够,最重要的问题,没有粮食。”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死者伤者若是不能及时处置,情况只会更糟糕。 知县明白这个道理,但救援、医治、重建……哪件事不需要人?单说房子,大半房子都塌了,剩下的一半也需要修理,但拿什么修?砍树、和泥、捡树枝,都需要人手,全村人都去修房子,尚且不够,何况他们还要做其他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破房子能将就住,当务之急,百姓们没有粮食。 四月末,刚刚耕种完,家里存储的粮食都吃尽了,正是最缺粮的时候。现在不能上山打猎,道路也不通,米铺必定坐地起价,百姓们买不起,又该吃什么? 知县乱糟糟想着,几乎忘记眼前的人是公主,皱着眉来回踱步。越浮玉和庄掌柜示意,让对方去米铺打听,但她也知道,纵使有钱,也不能买下所以米,买空米铺只会造成百姓惶恐。 而且,米铺也无法供应所有人。供小于求,又不能减少需求,只能增加有效供给。 越浮玉压下乱糟糟的情绪,在脑海中理清现在的情况,很直接地询问,“除了米铺,还有哪里有粮食?”她知道知县有话没说,因为他办不到。可他做不到,不代表她也做不到。 知县顿了顿,神情不太好,“城里的富户都有存粮,比如……崔商。” 能被称为土皇帝,能养得起一个大镖局,崔商当然家底丰厚。实际上,他拥有潍县大部分土地,底下更养着无数镖师和家奴,要喂饱这群人,肯定有许多存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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