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崔商很多传闻,越浮玉却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和预料中完全不同,对方并非五大三粗的壮汉、也非奸诈狡猾的商人,反而和蔼慈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崔商六十多的样子,鬓髪皆白,但精气神十足,一身青色海青,是佛门俗家弟子的衣物,手中缠着佛珠,表情慈眉善目、笑容亲切,若不知道他是谁,一眼望过去,可能会认为对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住持僧人。 可若是细看,却能发现他走动时,袖子布料绷紧,不难猜出衣服里面是青筋虬结的肌肉。举手投足间,偶尔还能看间他眉目间的贪婪傲慢。 越浮玉想起庄掌柜对崔商的评价,假慈悲真恶人,不由得点点头。 崔商走到院中,热情地招呼众人落座。越浮玉也不推拒,自然地坐在主位,还没坐稳,率先发难,“如今山路不通,外面的粮食进不来,百姓们快要没饭吃了,总镖头却大摆筵席,这样不好吧。” 哪怕她真是沽名钓誉之人,并不关心百姓,但为了清誉,也会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崔商是故意这样做的,故意摆了一场夸张的筵席,只是不知道为何这样做。 试探她?展示财力?还是要拉她下水?越浮玉轻轻晃动酒杯,思索对方的目的。 仿佛真的一心向佛,崔商桌上的菜式和佛子相同,没有肉也没有酒。他端起茶杯,表情和蔼,语气愈发温和,“公主息怒,草民只是听闻,庄掌柜在四处买米,却没有买到,恐怕没有太多余粮。担心公主吃不好饭,才多备了一些吃食。” 越浮玉动作一顿,借着袖子遮掩,挑了挑眉。 这场筵席,是崔商对她的示好,同时也是示威。 对方以此告诉她—— 全潍县的粮食都在我手里,哪怕你是公主,想要吃饱,也只能听我的。
第64章 同归 小小的院落中, 烛火通明,照亮地上的羊绒地毯,显出几分暖意。 然而随着崔商话音落下, 宴会的氛围却陡然紧张严肃起来。 知县也听懂了崔商的威胁, 脸色苍白。他是所有人中最紧张、也最无力的一个。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 毕竟,雹灾处理不当, 丢了乌纱帽事小, 丢掉性命事大。可他夹在公主和崔商中间,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焦急地坐在这, 等待一个结果。 越浮玉率先打破沉默,她晃着酒杯, 轻轻笑了,对崔商的话不置可否, 只是道,“只有本宫吃饱, 可不够。否则御史参奏,本宫该如何向父皇和百官交代?” 眼里精光闪过,还有一丝目标将要达成的兴奋。崔商轻咳一声,掩下眼底压抑的激动, 端起茶杯恭敬开口,“只要公主愿意,百姓能不能吃饱,都是您一句话的事。” “哦?”越浮玉懒散靠在椅子上, 面上微微带笑,仿佛很满意这句奉承话, 语气却装作疑惑的口吻,“本宫可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本事。” “您当然有!”崔商起身,手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晃荡起来,像是他不平静的心情,“草民在潍县经营多年,攒下几分薄产,又有一二好友,只要公主下令,草民和友人愿捐出全部粮食,尽绵薄之力,助公主救灾。” 崔商口中的友人,大概是那些富户和米铺,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全县的粮食都握在手里。任何人想要放粮赈灾,必须经他之手。难怪崔商敢请她,原来底气十足。 话说到这个地步,相当于图穷匕见,双方都不必再藏着掖着,越浮玉放下酒杯,不再绕圈子,直接开口,“散财赈灾,可是天大的功劳,崔商想要什么赏赐?” “不敢要赏赐,只有个小小的请求,”摸摸手中的佛珠,崔商微笑回道,“草民年少时,最喜读书,可惜家境贫寒,没钱读书,更没机会考取功名。靠着一身蛮力攒下几分积蓄,如今时日无多,只剩这个遗憾,不知公主能否给草民一个机会。” 越浮玉托着下巴,神情似笑非笑,“总镖头说笑了,以你的家财,至少也能捐个六品官员,位同知县,何必来求本宫?总镖头想要的,不止这个吧。” “公主聪慧,”崔商起身,替她倒酒。很快,青花瓷酒水满盈,映出他满是贪欲的眼神,“草民是走镖的,年轻时,从京城到潍县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回。如今年岁大了,还想继续守着这条路。” 长袖之下,越浮玉脸色倏地沉下来。 她料想崔商狮子大开口,但万万没想到,对方胃口这么大。 他竟然想掌控京城到潍县的唯一一条路线,把官道变为私道,设卡收费。 到时候,所有路过的百姓、商人都要交过路费,简直一本万利。 难怪啊,崔家势大,这些年却从不控制来往的商人。 越浮玉还有些疑惑,以为对方想和商人互惠互利,商人运货,他走镖赚钱。原来,对方想釜底抽薪,从每个商人手里捞一笔。 不仅如此,若是崔商占领官道,届时,谁能进出莱州,都要他说了算,这和占地为王有什么区别? 越浮玉简直气笑了,脸上平静的表情快维持不住,几乎露出破绽。就在这时,身侧忽然传来“啪啦——”一声。 崔商转头,只见佛子拿着筷子正在夹菜,衣袖无意间擦过桌边,将茶杯扫落到地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佛子捡起茶杯,淡淡开口,“抱歉。” 崔商回过头时,越浮玉已经敛下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面上只剩一抹犹豫。 崔商继续劝道,“不会让公主为难的,京城到潍县的路,都是百姓自己踩出来的,不算官道,工部也不管。倒是崔家镖局来往多年,平日时常修缮,几乎算崔家半个私道。公主下令,只是更加名正言顺罢了。” 越浮玉捂着额头,一副无法决定、左右为难的样子,“这件事太大了,本宫得想想。” 崔商哪能让对方真的回去想想。小公主没什么本事,那位佛子尚且不清楚,但知县可不是摆设。若是回去后,知县说清利弊,公主不答应怎么办。 崔商急忙开口,弥勒佛似的面庞上不再温和,反而显出几分急切,“公主若是答应,草民许诺,派出手下所有镖师,立即开路,”他循循劝诱,“公主不想早日回京么?” 越浮玉拒绝的表情隐隐松动,崔商又说了好多好话,表示不会和她抢功,赈灾所有功劳全算在公主一人身上,几番来回,越浮玉这才满意,答应对方的要求。 崔商眼里的兴奋压抑不住,最后确认,“皇上会答应么?” 越浮玉挥挥手,满不在乎回道,“父皇最疼本宫了。这种小事,不必问询父皇,本宫就能办。” 她拿出公主金印,“父皇说过,此印如同玉玺,一言九鼎、君无戏言。” 崔商脸上猛地溢出喜色,急忙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写下谕令。他小心翼翼收起纸张,亲自收进怀中,又告罪离开片刻,送到书房。 因为要谈论正事,崔商早就遣散下人,院子里只剩越浮玉几人。 确定四周没有外人,越浮玉一改脸上的骄纵之色,懒洋洋靠在椅子上,上下抛着公主金印,轻笑道,“有趣,崔商看轻本宫的仁爱之心,却笃定本宫会信守承诺,不矛盾么?” 和她放松的姿态完全不同,付长盈显得忧心忡忡,焦急地不行,“怎么办?真要按照崔商说的,把官道划给他?到时候商人百姓们怎么办?” 千秋子和越浮玉同时转头,惊讶地望着他,就连刚才焦急不已的知县,现在都一副放下心的表情,震惊地看了他一眼。 付长盈被几人看得汗毛竖起,磕磕巴巴道,“我、我说得不对么?” 越浮玉瞥了千秋子一眼,给对方一个‘你怎么教徒弟’的眼神。 她对着付长盈,奇怪开口,“你何以断定,本宫会遵守承诺?”给崔商官位,又把官道赏给他,当然都是假的。崔商在装,他们也在演。逢场作戏骗过外人也就罢了,怎么自己人还跟着糊涂。 付长盈不明白,“可是,您已经按下公主金印了。” 口头答应还能反悔,但白纸黑字作为证据,若是公主反悔,世人该如何骂她?又把皇家的信誉置于何地? 越浮玉看出他的疑惑,勾唇笑了,“那是本宫的私印,只能代表本宫自己,与皇族无关。至于名声……”她毫不在意地弹了下金印,艳红指尖落在金色印章上,莫名旖旎,“本宫的名声已经很差了,不介意再多一个出尔反尔、卸磨杀驴的骂名。” 付长盈敏锐地注意到,公主说自己名声很差时,师兄似乎皱了下眉,但没等他看清楚,公主已经继续说道,“也许有人会为了自己的名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但本宫不是那种人。崔商敛财无度、欺压百姓,本宫绝不会把官道交给他。” 答应崔商,只是权宜之计,因为只有他手里有粮食。 等舅舅的兵马到了,不需要崔商时,就该依法处置了。 崔商这些年为非作歹、恶贯满盈,总该付出代价。当然,救灾也算他的功劳,功过能否相抵,赏多少罚多少,具体怎么判,就是刑部的事情了。 跃动的烛火映在公主妩媚的眉眼中,仿佛陡然升腾的火海,明亮耀眼。付长盈愣愣看着对方,忽然想起白天的时候,他觉得公主和师兄很像,却不明白两人究竟哪里相似。 付长盈现在明白了。 是风骨。 他们外表不同,或清冷或柔媚,可都有一身傲骨,铮铮不屈,万物不可摧折。 …… 崔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刻钟后,他似乎对刚才的交易十分满意,兴奋之色压抑不住。拿出仓库钥匙递给知县,又满面春风地端起茶杯,慢悠悠喝着。只是目的达成,神情难免显出几分漫不经心。 早在越浮玉答应崔商的时候,知县就一幅绝望的样子,现在则是神情复杂,他拿着粮仓的钥匙,嗫嚅两下却不知说什么,只表示还有事,要提前离开。 公主等人也要走,崔商眯着眼,视线毫不在意地从知县背影上划过,又落在那位传闻中的佛子身上。 人的年纪越大,越容易害怕。崔商年轻的时候,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做,如今老了,反而开始软弱。 近几年,他愈发相信鬼神之事,所有脏活都交给管家,每日诵经念佛,却难免担忧惊惧。 崔商想起有关佛子的各种传闻,笑眯眯开口,“大师留步,听闻您书画一绝,不知能否送老夫一幅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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