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川更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衫,墨发被玉冠束起,踏着满地潮气而来。 若非眼底压抑的暗涌和说出的话语,只怕所有人都会以为他是为了爱妻,这才焦急赶到。 “啧,母亲,碰上这样头脑癫狂之人,恐怕谁都会难免有些脾气。” “还不把东西给我带上来!” 暗夜里雨水四溅,脚下带着的泥水捕捉到一些灯 光,滴溜溜地跟着人走到热闹的内监里。 含桃和嘉庆子两个人见到被沈今川派人拎进来的东西没有任何犹豫地扑通一声跪下。 若是只有鹿胎膏,还好解释些,可后边的…… 郑丽珍也是这般想的,当今陛下迎娶那么多世家贵女进宫,同一个家族内姑姑身居高位,侄女在宫里待选也是常有之事。 世家贵族有钱了不就琢磨着怎么延年益寿永葆青春吗? 这都是正常的。 “药罐子里是鹿胎膏——这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 嘉庆子和含桃丧如考妣。 “但这——究竟是什么,恐怕母亲你也不知道吧?” 药汤用陶罐严严实实密封着,周围难以避免地围绕着一圈油渍,郑丽珍和她父亲有些相似的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身后嬷嬷没用指点便掀开瓦罐。 ——“呕。” 周围人嗅闻到这种气味难以抑制的干呕,却也只有郑丽珍一人因为身份堂而皇之地呕出声来:“拿远些。” “这都什么东西。” “鹿胎膏有补精养血的作用,但对她的病症来说便已经是虚不受补,本应该好好治病之人用上了补药来维持亏空。” “而随着时间流逝,鹿胎膏已经没有了作用若用人胎盘所制紫河车,药效加倍,更应该斟酌使用,但同样随着时间过去,也失去了作用。” “于是,有人收买产婆大夫,拿着新鲜的胎盘也作为药用——” “整日在房内熏香,无疑为了掩盖这样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一切真相被最亲近的枕边人揭露出来,跪倒在地上的两个侍女,含桃无助地撑着脚榻,好借力撑住自己。 她们谁也不知道沈公子究竟知晓了多久,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冷汗犹如夏日暴雨一般渗露在额间,分明还是初春乍暖还寒,偏偏却觉得热得无地自容。 沈今川生母瞪大了眼睛全是好奇,还凑上前来看了看,郑丽珍面露不解,疑惑问道:“那她这是图什么?” “还是她身边侍女故意谋财害命?不然真有人拿着自己的性命来儿戏不成?” 含桃连连磕头求饶:“不,与我们无关,是姑娘她自己——” “与她们无关。” 揭露一切的沈今川冷漠的嗓音和含桃的辩驳融合在一起。 嗓音清洌:“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有人拿着自己性命来儿戏,就为了有个好气色宁愿不治病,就为了让她身边人嫁给我做继室之时,让我心有芥蒂。” 这话说得,侍女只能点头。 一旁的大夫也叹息着默认。 郑丽珍作为一个自认正常的贵妇,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似已经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怎么会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去享,偏偏找死呢? “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沈今川摇头,他眼底没有半分波澜,看着病榻上昏睡的人儿如同看什么腌臜之物,没有丝毫感情:“能有什么误会,铁证如山,府里大大小小哪有不听她的,薛家这么多年一直引她为傲,她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大夫在收到暗示之时,恰到好处地点头:“是,我一直都跟少奶奶说过,她原先只是一些风寒引起的病症,没有什么大碍,只要好好注意、多加调养便能够好起来。” “但少夫人不要治病,只要让她气色好起来的药材,甚至一遍遍地变本加厉。” 郑丽珍听了,先于沈今川的冷哼而叱咄出口:“这是阴谋,这是赤裸裸的阴谋。” “她这分明……是想用死来给咱们按上一个谋害儿媳的罪名。” 排成一排的连枝灯在伴随着雨丝的暗夜中颤颤巍巍,含桃张嘴欲说他们家姑娘绝对没有这个层面的心机和脑子,但没等开口,身边的嘉庆子就戳了戳她的胳膊,止住张口欲说的话。 “快施救,让她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了,别平白的让咱们家沾染一身泥。” 郑丽珍雷霆之势直接将一切把握在掌心中,而后说着:“其他的端看醒来后怎么说吧,咱们家绝对不容许这样的毒妇在这。” 除了在病榻前跪着的含桃和嘉庆子外,其余的侍从都被屏退,郑丽珍走之前还交代人说着:“别让两个孩子知道,免得过了病气又知道些腌臜事。” - 外头骤雨未停,忽明忽暗的灯火一下被拉长了影子,一下又被缩成几寸。 在床榻上安歇的女子已经被擦拭干净血迹,连同厚实的脂粉一并抹去,苍白的脸色泛着青,唇瓣带着病气的青紫,眼下因为常常无法安睡而带着的暗色终于有一日拨开云雾。 含桃瘫软在地上,看着同样怔愣的嘉庆子,话音轻轻,微不可闻:“她有跟你说过,为何要这样做吗?” 嘉庆子摇头。 一排一排的烛光在织金帷帐前跳跃着,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她看着病榻上即便维持的所有体面在刚才的喧闹之中失去,却依旧燃着红罗炭、盖着锦缎蚕丝被。 蝼蚁尚且偷生,一个大家小姐,有什么非要自寻死路,就为了身后的一些面子呢? 这时候还在昏迷中的薛阮阮意识消沉,还不知道她维系了多年的名声在一夜之间尽数毁灭。 若她知道了,恐怕一辈子都不愿意醒来。 更不愿意知道,刺向她的剑刃来自她最爱的夫君。 而他的夫君什么都知道,偏偏做壁上观,看着她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 雨刚下,秦昭明就将除了留守的官员外全部奉着轿撵回去了。 已经整整一日,他听着恭贺薛闻的声音虽说还没有听够,但也该留下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了。 外头雨水淅淅沥沥,夜深了,月光照在地上一片晶莹,伴随着雨打风吹而来的花瓣。 殿内依旧犹如白昼,明亮的灯光扑朔,却让害怕黑夜的薛闻没有压抑感。 她顿了顿,将早就准备好、却本以为没有机会送出来的生辰贺礼交了出去。 “这是什么?丹青?” 秦昭明自认了解薛闻已久,却仍未想到薛闻本身就是一个谜团。 传闻中薛家九姑娘,诗书不比八姊,言谈品行不如长姐,懂事乖巧不如其他姊妹,她好像在薛家永远都是不出头的。 实际上,锦绣在胸。 薛闻点点头:“我不擅长画人像,但还是想要为你画一幅。” “没有想到……还有机会让你看见。” 永昶帝不愿意留下画像,据说他最讨厌入画。 而薛闻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还能再见到秦昭明,还能将这画送出手。 秦昭明心里甜丝丝的,忍不住想怪不得阿闻晚膳时候不让他吃糖,原来是怕糖蜜吃太多了会牙疼—— 完了,他现在快要甜死了。 于是忍着马上就要打开的小心思,立刻问道:“我能打开么?” 得了允许之后,立刻将画卷展开在眼前。 他如今是锦绣衣衫,绫罗绸缎置身重重宫阙之中,而薛闻画中却只有泛着青碧的淡色草地,和御马回首的红衣少年。 赤红的衣衫并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阳光倾泻在他身上,光影在画笔中流转得恰到好处。 少年的飒爽英姿和回首间的倜傥风流,尽在这一幅画之中了。 “是……我离开的时候。” 虽然话语犹豫,但秦昭明就是这样肯定:原来在薛闻眼里,他是生得这样好看啊。 “为什么没有题字?” 还没等薛闻回答,他自己就说:“你来做的画,那我来题字好不好?” 薛闻点头,看着他执起狼毫挥洒,同秦昭明在一起日子久了,她知晓秦昭明最擅飞白书。 游龙戏凤,尽显疏狂。 她本以为秦昭明会写上“须知少日拏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诗句来发挥他的豪气,抑或用“抱柱之盟”等词汇来形容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他都没有。 等他泼墨完毕,也只在边上题了四个字。 她一字一句念出:“春、日、拂、晓”,而后抬起头,面露不解:“为何是这四字?” 秦昭明更没有用他惯常最顺手的飞白书,而是用的行书挥洒,就好似薛闻的存在对他来 说实际上若是没有遇见,那便不会让他的人生有任何改变。 但一旦遇见,就会让他收敛轻狂傲骨内的锋芒,唯恐她在他身边受到伤害。 “我离开时是暮冬,草早就枯萎,你却画了茵茵草地,画了阳光如水流淌。” “阿闻,春日代表着希望,而你害怕黑夜,最期待破晓之光。” “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的万物复苏之间的希望。” 所以,别怕那么多,别管那么多,我在你身边呢。 薛闻本想说些什么,但她话语不灵敏不知道该不该说所以瞻前顾后的老毛病又犯了。 但幸好,秦昭明不需要她说,他直接将她包围,而后吻得她喘不过来。 她仰着头任他索取,那些说不出口的话要消失在唇缝内,化作点点银丝消弭,到最后只留下微微起伏的呼吸。 烛光落在屏风上映照出太子殿下书桌上交汇的密不可分的人影。 “太子殿下,臣有急事回禀。” 姜逍的声音穿过雨滴声,秦昭明动作一顿,而后被人撵走。 他面上耍赖,于是让薛闻割地赔款,但等背过身去后脸色一片冷冽。 东宫早就被他下令,所有政事不许对薛闻隐瞒。 而让姜逍这个时候来禀报的,唯有关于“那个人”的事。 “太子殿下,果不其然,曹国公府兵荒马乱,据说朱虚侯的姐姐急火攻心。活不过今夜了。” 秦昭明点点头,这在预料之中。 “明日让门下省将“曹国公让位给沈今川”的奏折放在父皇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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