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得识得。”妇人猛然又惊又喜,将她上下端详,“乡里皆言顾大夫妙手仁心,术业有专攻,今日竟能有缘得遇大夫。” 眼见生意忽然被夺,医婆顿时作色:“你这娘子好没道理,怎能争人衣食饭碗?” 顾清稚答得不卑不亢:“性命关天,敢问您的疗法能见效么?” 医婆顿然哑口无言。 顾清稚跟替人写家信的教书先生要了副纸笔,详与妇人讲解:“娘子,将此方拿去药铺,每日只需一剂,分三至四次服用,令郎境况即可有转机。因令郎身患高热,我又加了副羚羊角粉和紫雪散,务必分冲后再行饮用。” 妇人千恩万谢,顾清稚只是淡淡微笑,又放低了声音,附于她耳畔温言道:“娘子,民间神婆固然有信仰可作安慰,但若有急病不可寄希望于此,还是得寻求正经医者,否则平白拖延时机引人懊悔。” 她浑然不知街边有一对男女驻足观望,已将这厢情景纳入眼中多时。 “二哥看了这么久,要与清稚打招呼么?”严云瑶觉察兄长盯了笑眼盈盈的女子半晌,瞳中怅然若失。 严绍庭立下战功脱籍归来,多年的边地风霜硬朗了原本的清俊面庞,此刻浮上踟蹰。 “罢了,三娘一个人去罢。” 自始至终,那一身雪青素袍的男子静立顾清稚身后,观着她与那夫妇言谈,虽未曾启唇,眸中疏淡笑意从未脱离半分。 果然是她所喜爱之人。 也只有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她。 严绍庭闷首苦笑,想自己一介纨绔公子,应是她最不齿的那一类人,本就不该有所交集。 可又缘何作出这番感叹。 他有何资格不甘。 摇了摇首,他将欲转身离去,却是顾清稚先唤住了他们。 “三娘!” 目光触及严云瑶身旁之人,她停顿了一瞬,随即唤他旧称,“……二郎。” 严绍庭身形晃了晃,扯唇僵硬回道:“顾娘子。” 他往她身旁视了眼,已然不见张居正身影。 顾清稚坦荡笑言:“听闻二郎在边地力战倭寇,战功显著,以前的兵书果然没有白看,我就说二郎不爱四书五经就爱习武是有用的罢?” 她语调轻快,严绍庭神色恢复了几分自然,答她:“娘子谬赞了,绍庭也是侥幸获捷,多赖将士助力,哪里是绍庭一人的功劳。” “那二郎日后还要回东南边地么?” 严绍庭道:“朝廷允准绍庭回京述职,绍庭已不胜感激,此后若再有诏命,亦在所不辞。” “唔,那二娘怎么未与你们一道出游?”顾清稚问。 “娘子亦知内子不喜人多,眼下正在家中与幼子赏月。” 顾清稚扑哧一乐:“那二郎与三娘这么晚了还在外闲晃,这不是冷落了陆二娘?” 见严绍庭立时面露窘迫,顾清稚不再逗他,欠了欠身:“不打扰二郎和三娘游乐兴致,我暂且告辞了,你们玩得尽兴。” 待二人离开,顾清稚伸出手,紧紧抱住向她步来的男子臂弯,身子贴向他的肩膀。 “言罢了?”他问。 顾清稚一笑:“放心,和他也没甚么好讲的。” 彼时少女尚还青涩,或许曾为花阴下习剑的俊朗少年心动过一瞬。 然也只是一瞬。 那并不是她所喜欢的人。 “张先生记不记得,你刚入阁时的那年中秋,我曾送给你一只小盒子?”不愿再提及这个话题,她问。 张居正道:“是你亲手所制,并言此乃多宝盒。” “那张先生打开过么?”顾清稚望向他眉眼。 张居正迟了迟,觉出辜负了她心意,歉道:“吏务繁忙,我未再开启过。” “没关系。”顾清稚并不抱憾,扬唇言,“里面本来就是一些小玩意儿,张先生闲来无事可以翻一翻,权作一笑。” 话音终了,二人皆不再言语,抬眸共望天外那轮银盘。 只是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忽而,张居正视向她:“你喜欢江陵么?” “喜欢呀。”顾清稚点头,毫不犹豫地即答,“我最喜欢江陵了。” 张居正咳了声:“我言的是地名。” “喔。”她笑容不减,“我觉得江陵很美,有山有水,只有那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张先生这样的人。” “我们往后于江陵终老,与你共赏江陵明月,可好?” “好呀。”
第80章 趁着天气晴好, 顾清稚邀请了袁家两兄弟来府里用日中食。 二人携了诗文登门,虽然顾清稚鉴赏能力不足,说不出具体辞藻技巧好在哪儿, 但不时冒出的夸赞仍令两兄弟欢欣之色溢于言表。 “区区拙作,能得娘子如此褒扬,小子着实惶恐。”袁宏道被夸得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 “哎呀, 惶恐甚么。”顾清稚理所应当地摊手,“我最喜欢听别人夸我, 以前刚学医时, 老师随意鼓励我的一句话都能被我记住好久,学起来就更有动力。” 袁宗道不禁笑:“那娘子适才所言也是随口一提喽?” “哪里,对你们我是真心实意。”顾清稚忙否认。 话音未落,院外忽而走来一白袍襦裳的男子,施施然敛袖站定,从旁插言:“那为何顾娘子从未鼓励过王某?” 二袁闻声望去,虽不识来者面孔,但观出其人气度卓然不凡,起身挥动袍袖作揖:“小子见过先生,不知先生是……” “在下苏州王凤洲。”王世贞抱臂扬笑, 自报家门。 “原来是王先生, 小子久闻大名, 今日终于有缘得见,失敬失敬。” 既然人来了, 出于礼貌也没有赶客的理, 顾清稚唤仆役奉茶进来,端一盏递去他手边。 王世贞也不生疏, 捞过那茶盏便仰脖饮入,才过喉,骤然甩手脱杯,咂舌道:“甚烫!” 顾清稚脸无表情地视着他。 王世贞接过仆役送来的帕子拭净双手,收拾罢颜面,转向两兄弟:“方才王某聆听二位小友高见,以为不尽然。” 他晾着烫伤的舌头亲自指教,袁宗道洗耳恭听:“不敢于王先生面前称高见,但能否劳烦先生将驳论详细说来?” 王世贞敛了笑容,正色道:“小友主张为文应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恰与王某观点相合,若无真情实感,文章则只重语言说理,落了虚假俗套。” “只是——”他话锋一转,拎起眼尾开启批驳,“小友反对王某摹拟汉唐之论,亦不喜复古之说,而王某却以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若抛却旧朝诗文精髓全然率性而作,则又将格律、韵调置于何处?” 袁宏道年纪虽小,头脑已很有主张,当即开口回言:“做文章怎可固守俗见,一味摹拟汉唐古文,那岂非故步自封?” “小友此言有失偏颇,盛唐之诗力沉而雄,意融而无迹,若不多加蹈习,徒自高举而阔视,做出的诗文便犹如歌之无声,目之无色。” 他侃侃而谈,袁宏道却是不服:“小子以为汉唐自然值得效仿,但正是那多变之创作手法才是后人学习模板,否则做诗文流于形式,便无法起到言志抒情的作用。” “娘子,可要再煮一壶茶?”饶儿趋过来,附耳悄声问顾清稚,双眸为难地环视这争论不休的两派,“婢子瞧客人们也该舌燥了。” 顾清稚抚了抚鼻尖:"是该添茶了。” 她虽然全程不发一语,心里却在不停盘算。 指尖抵住下颌细数,她意识到与自己吃过饭乃tຊ至对过饮的文人已有不少。 光是此刻自家的小庭院里,就已经坐了晚明两代文学家代表,虽说自己语文水平不甚高,但这并不妨碍她享受这种坐在中间被才华碾压的感觉。 徐阶挨个招待门下几千学生的快乐她虽无机会体验,却也能略微感受一二,果然看他们高谈阔论自己也能学到不少。 她正出神,不觉袁家两兄弟已告辞离去,王世贞唤她半日未能得到反应,不禁伸手扣了扣桌案。 “——顾七娘?” “七娘有何见解?”见她目光重回清明,王世贞谑笑。 顾清稚摇头:“我……我见解太过随大流,就不必献丑了。” 王世贞却不放过她,执着追问:“王某记得七娘夸过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斗胆猜测七娘喜爱那般看似用语质朴不事雕琢,却足以见得浓厚真情的散文。” 那是因为正好学过。 顾清稚嗯了声:“我只会背这篇。” 王世贞察觉出她心有不快,索性闭口不言,寻了张梨木圈椅坐下。 顾清稚瞥他一眼:“我以为王先生不会再来了。” 王世贞抖抖眉:“为何?” 顾清稚道:“我看了王先生自请致仕的上疏,以为您心怀怨念,不愿再与我们来往。” “王某岂是如此气量狭小之辈?”王世贞目光直视她的瞳眸。 她不答。 王世贞笑叹:“上回七娘言,您原来一直记着王某青年旧事,王某从此不敢再让七娘看轻。这回王某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为一时意气贸然请辞甚是不妥,这才特意上燕京来,欲与张相公当面致歉。” “夫君是对你很生气。”顾清稚微微倾首,避开视线,“但王先生光凭道歉求和恐是无用,并不能教夫君对你有所改观。” “那依七娘之意,王某该如何?” “王先生一日不改为官懒散的习气,夫君便一日宽容不了你。” 王世贞坐直腰脊,指缘捏着瓷盏边沿转动:“那看来太岳是将王某与众官僚一视同仁了。” 顾清稚牵唇:“难道这不是应该的么?” 王世贞晃了晃肩:“罢了,看来只有王某仍在珍视这多年情谊。” 语毕,顾清稚倏然望向他。 目中情绪竟教他捉摸不透,候了少顷,她方开口:“王先生自问你所言皆出自真心么?” 是出自真心么。连他也不知,自己对那位相识半生的旧友抱有甚么情感。 起初交好时,二人之间的情谊确是白璧无瑕,可随着另一人身居高位,这牵系便逐渐淡化,时间与距离催生了隔阂,直至出现了断裂的迹象。 王世贞有时不免怅惘,倘若两人如今皆籍籍无名,这根绳索是否依旧能够如初时般牢固。 可现实容不下假说,他张太岳如今高居相位,而自己仕途郁不得志,蹇屯漂泊于世间各地。 他早该认清,自古来高位之人与位卑者间少有友情,也许是出于高位者的倨傲,也许又因另一方的自卑,再纯挚的情感也会因此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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