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用力闭了闭眼,她喘息着,捂着心脏位置,半晌,才慢慢松懈绷紧的肩膀。 她今天也忘记放帐门帘子了。 沈星支起身把两幅帐门放下来,黑暗里,她坐了半晌,这才慢慢倒回床榻上。 …… 大理寺大狱,三层重牢最深处。 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裴玄素双手仍有些微颤。黑暗中,他和韩勃一站一坐,他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彻底听不见了,闭上眼睛,隔壁墙后的呜咽声还在,他两种情绪夹击冷一阵热一阵,表情仍有些狰狞。 韩勃拿篮子盖丢他,咀嚼的声音:“你不吃我吃完了。” 裴玄素长发披散凌乱,赤红沾血的赐服和沾满干涸泥点子的黑色长靴,他瞥了眼盘腿坐在栅栏隔壁的韩勃,阴沉着脸走过来坐下。 黑黢黢气味腌臜的牢狱里,斯索的陈腐稻草声,裴玄素父母身死那段时间什么肮脏地方都待过了,环境毕竟不能影响他,对他巨创的是心理上。 他第一时间先在包袱里找出老刘药丸的瓷瓶,连续吞服了几丸,粗喘着放下水囊。 他连续十多天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胃部一阵烧灼般的绞痛,药丸空腹入胃刺激下这种绞痛越发剧烈起来,连整个心肺和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般的剧痛。 他扯过竹篮,黑黢黢的牢狱里,菜还剩下两个。但不管韩勃端过去放在他那边的几个,还是这两个,都是他爱吃量大又管饱且好刻化的,除了撒掉的那瓮子羹之外,里面还有一个小的水囊,装了稠的肉粥。 粥熬得很黏稠,米都熬成了油,肉剁成很碎的肉糜,他直接喝就行了,暖胃又好克化。 即便他疼得什么都吃不了,还有这囊粥和那瓮羹。 裴玄素打开篮子一看,他不禁仰头,忽涌出一种热意在眼眶。 阴沉沉的内心,阴霾分开,分出一点微光。 裴玄素勉强压抑着情绪,先把水囊的粥都喝了,还有那半瓮子的羹,之后又勉强吃了一点主食和菜。 他把剩下的连篮子一推,推到韩勃那边去了。 裴玄素慢慢栽下,躺在黑暗里的旧草上,他头顶就是方才被他划得连短匕都崩断的墙壁,他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那深达半寸的划痕。他牙关紧咬,表情有些狰狞。 韩勃这些天饿得狠了,嘶嘶索索几乎把饭菜全吃完,剩下的拨到一个碟子装回篮子里,他凑近铁栅栏,抬眼环视黑黢黢的牢狱,侧耳倾听,这才极小声说:“你有把握吗?” 裴玄素喉结动了下,他声音有些嘶哑:“八成。” 那天邓呈讳自崖下折返,除了是山岗惊讯之外,还给裴玄素带回来了一则重要讯息。 ——他们先前,在大公主楚元音那里也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除了邓呈讳以外,同去的其实还有杨慎。同时裴玄素当时极度紧绷之下,杨慎带来的人是在外面随时待命的。 但杨慎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人认识,也没有知道他的。 裴玄素历来有备无患,他当初在大理寺狱也顺手发展了几个狱卒当人手,没想到还这么快就用上了。 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是有消息来源的。 再加上方才询问沈星的确定。 ——刚刚出事那几天,他把握最多五五之数,但后续冯维他们一直没有异动的话,那几率该是往上升的。 现在就差,人能不能熬到开口说话了。 如果不能的话,那他只能从他原先放的那几个狱卒下手了。 但,裴玄素不禁紧紧攒拳,那就代表他什么都没有了!从今之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仇人逍遥高居万人之上。 换了哪怕去年,他宁死也从未想过这个方向的。正如当初高烧濒死醒后,沈星小声劝他,要不远走高飞隐姓埋名,但他却毫不迟疑一头扎回宫里,冒着随时暴露非阉人的身份身首异处都要回去。 裴玄素服了药之后,胃袋绞痛和体内那种一阵冷一阵热的不适感终于稍微好了一些。 他闭眼眼睛,想起当初医馆的偏房里,那个晶莹剔透稚气有些怯怯的小女孩,和今日长大了很多在外替他不顾一切奔波、刚才含着泪说到他替收葬从今以后替他祭扫父母照顾兄长的妙龄少女。 人还是那个人,清澈的眼眸还是那双清澈眼眸。 微雨纷飞中,黑暗的牢狱中,她的美好从来未曾改变。 要说裴玄素唯一意料之外的,就是沈星所为,他明明让人百般阻拦,可偏偏她还是做了这么多。 连一直眷恋的大姐和徐家都彻底断了藕断丝连转投的可能了。 这样的一个人儿,就像长在他的心坎上那块肉。 他又怎么割得去。 撕扯到了最底部,这一份情感死死扯着,他终究是舍不得死了。 裴玄素很煎熬,身体上精神上的,但思到想到的最后,他紧紧闭上眼睛,心里想着那个人,牙关用力咬着,按住心脏的位置。 …… 次日,沈星就收拾一下,正式销假去上值了。 她强行收敛情绪,把属于她跨院和新拨来的人手都先看了一遍和勉励了一遍,大家雄赳赳气昂昂,大声应是,一群精神响亮的女声驱散了监察司大院沉沉多天的氛围。 值房内的赵青也不禁按额,深深吐了一口气,露出一点淡笑。 她拿着马鞭,快步走庭院,对沈星等人道:“走吧。” 皇帝大行,在京所有人军民国孝二十七天,期间东都六品以上文官武将非必要戍守城禁宫禁的,每天早中晚各三次,至两仪宫哭灵一次——这还是因为神熙女帝因国事传召下过圣旨的原因。 不然他们这二十七天,天天一整个白日都得在那哭。 沈星她们的官服外面套上孝服,三山帽簪上百花,一路步行到两仪宫大广场。 她跟着赵青上前跪拜哭灵的时候,明太子早已经到了,正跪在灵柩右下手的首席蒲团之上,他对面是大公主楚元音和小公主及四岁的小侄秦王侄子。 楚元音一身重孝,揽着妹妹和侄儿,她垂着眼睑咬着牙关,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抬眼去看对面的明太子。 明太子亦一身孝服,他跪在蒲团上,眼角沾点水痕,淡然矜贵,不像哭灵,反倒像个宽袍广袖跪坐煮茶论道的魏晋名士。 明太子往下扫了一眼,几乎是马上,就瞥见了沈星。 这段时间沈星做的事情,在一众激烈的朝堂争吵之中,亦是相当的显眼。 明太子目如冷电,视线存在感异常的强烈,几乎是他一瞥过来,沈星就察觉了。 她心脏一缩,却没有后悔,她紧紧捏着拳,挺直了脊梁。 赵青也察觉了,她跪拜再起的时候,挺直身,把沈星挡在了身后。 明太子冷冷哼了一声。 他视线撇开外甥女,瞥了沈星一眼,不知死活的东西,等回头他把徐家的事了了,回头再来收拾你。 然就在这个时候,一则惊变终于出现了!! 哒哒哒策马狂奔的声音! 有足足几路的人马,城门卫的、巡哨东都的五城兵马司的、还有这段时日不得不奔波核查配合着查这登闻鼓东都血案的神策卫,后者策马狂奔的竟是今日负责轮值宫禁的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 三拨人,十七八飞骑先后赶至,狂奔至两仪门下,翻身徒步冲往两仪宫的大行皇帝满宫缟素的哭丧灵堂前。 同时还有神熙女帝的太初宫那边,兵分两路,狂奔报讯。 人未至,声先知:“陛下没死——” “两仪宫皇帝陛下没死啊——” 此起彼伏,大喊出声!连白底黑甲的蒋无涯都一脸震惊之色:“陛下确实没死,马车刚刚入城了!” 但人重伤。 据说神智还勉强保持清醒的。 …… 说回当初虎口关。 裴玄素往上一瞥,几乎是闪电间,他就想到了皇帝有可能坠崖落水。 千钧一发泰山覆顶的必死危机之下,他同时望见的还有大公主楚元音在半山腰的仪仗。 电光石火,他敏捷思维,做出了一个此生最正确的决定! 他命邓呈讳往楚元音方向而去,询问可有无其他重要讯息?譬如令牌人手,譬如皇帝身边,譬如皇帝的身体状态有无穿内甲? 然后再中箭的一刹那,邓呈讳终于自楚元音获悉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皇帝身体有一样异于常人之处,那就是他的心脏是长在右边的。 这个绝密,除了心腹的府医和儿女,连仇焰范亚夫等人铁杆心腹都是不知道的。 邓呈讳和大公主楚元音惊惧交加,当即绕路往崖下狂奔而去。 然在路上,他们就发现了尾随的明太子的人。 这种情况若是捞上来皇帝,也就是被人补刀的命。 杨慎也在,杨慎大家都不认识的,只以为这是一个普通宦卫在邓呈讳的队伍中。外面还有裴玄素提前布置的,杨慎带来的大批人手。 绕到崖下,滚滚黄色浊浪,汹涌湍急的河水,大家试着捞了捞,根本不见人!最后大公主不得不把心一横,把捞人的事交给裴玄素那边,自己带着人恶狠狠往明太子那边的尾随者扑过去。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接到裴玄素出事的消息了。 邓呈讳杨慎强忍焦急,一个掉头狂奔带走视线和回去给裴玄素报讯。 另一个直接带着两名亲信把宦卫的衣服脱了,三人一身普通青衣狂奔往下游,赶紧聚集人手抢先去捞皇帝。 他们捞到了。 一路追至下游的牟县段,才成功把皇帝捞上来了。 但皇帝的伤非常非常重,其中救治、拔箭,艰难的转移,这里就不多提了。 皇帝在事发之后第四天醒过来的,高烧通红,但他意志力极其惊人,保持了清醒和理智。 东都飞鸽频频,消息不断。但打捞设卡的从来不止神熙女帝一方,眼下皇帝可绝对不能死,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为了避免被补刀,皇帝的情况也确实非常危殆,几度垂危,他们万分焦急却不得不暂停下来。 这样拚命地救,终于勉强把皇帝这口气保下来了,杨慎一刻也不敢停,伪装一番,赶紧直奔东都而来。 直到今天上午,才小心翼翼护着马车进了城。 那几声呼喊骤起,全场哗然!楚元音大喜过望,当场哗哗落泪,拉着妹妹抱着侄儿在护卫紧紧尾随下狂奔而去。 明太子也站起来了。 他天资聪颖,几乎对面楚元音一动,他就刹那明白过来了。 明太子也惊愕到极点,怎么可能没死? 但皇帝没死的消息,此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裴玄素什么时候和楚元音勾连在一起的? 微寒的冷风拂面,明太子披着银白的绒面斗篷,现场庄严的素白已经在踩踏得乱纷纷一片,他独自在高台上站了片刻,不禁笑了,勾唇哼笑了一声,“好啊,好,好一个裴玄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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