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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的惠山东路大酒店并不位于惠山东路。 本市有过一条惠山东路，因二十年前发生了一场惨烈的火灾被改名。这家高端连锁公寓酒店是近几年打响品牌，从外省开到这里的，和本地的旧路名大约没什么关系。 酒店大楼是一座以干脆利落的线条和全副玻璃幕覆盖的外墙引人注目的高大建筑，大堂内布满了西班牙式的真皮座椅，每张桌上都放着一盆漂亮的小苍兰。中央楼梯旁有一个小乐池，立着一架三角钢琴，琴凳上散放着两三本卷边的乐谱。胡桃木的威严前台后站着制服一丝不苟的年轻服务员，正低头在珐琅和木雕小摆件的背后打电话速记着什么东西。 轻盈通透的悬挂式旋转楼梯、勾勒有淡墨色几何线条的玻璃屏风和空间留白中，最显眼的是一幅贯穿整个中庭的油画，马列维奇的《白色底上的黑色方块》。它和整座酒店浑然一体，可以说是惠山东路大酒店标志性的设计亮点。 滞留在中庭的住客很少，偶尔路过他们身边的也都忙着打电话，甚至毫无障碍地讲南部口音的法语。杜重九不禁对这个世界自动补全的能力感到震惊，全书描写酒店细节的篇幅最多四五行，这里还原到了她都没想过的程度。她觉得自己实在过分幸运，什么赚钱的IP影视化能有资方愿意做到这个水平。当然，如果她是以跟组编剧而非穿越者的身份来，一切会更好。 “这地方不是你设计的吗？”李唐看着她四处张望，表情浑似外地游客，“你惊讶什么？” “好像填色游戏。”她慢吞吞地收回目光，紧了紧将从肩上滑落的外套，动作间又闻到他香水的西洋梨味道，“我只是画的底稿，能看见成品，真是太好了。” 他接受这件事的速度快得反常。在她向他讨要手机打电话、登微信、发邮件全部失败后，李唐帮她卸掉翅膀，披了衣服，推她从雨里回到室内，只问了一句冷不冷。 在《唐月擎宵》里，李唐被她描写成一个压抑和冷漠的计算家，对幻想和感情都缺乏关注，是集团的工作机器，高效、趁手、价值不菲。他的亲近和玩笑都经过距离的计算，温度的考量，只作为达成目的的手段出现。但他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都市文里有钱善良的暖男，对反科学的穿书欣然接受，对身边的陌生女人嘘寒问暖。杜重九在困惑中隐隐扼腕，果然是我笔力不行，画虎类犬，人设怎么能崩成这个样子。 “你真信我是穿书的？真信我是作者？”她不死心地又问了一遍。 “我信。”李唐捡起脚边的假翅膀，看向电梯的方向，“上楼把湿衣服换掉吧，大堂空调温度打太低了。” 她现实中没谈过恋爱，对三次元的男人也一向缺乏信任。但对李唐，她实在维持着天然的好感。甚至出于小说连载网站严格的审核制度，她明确地知道眼前这位帅气多金的预备役霸总，忙忙碌碌两百章，归来仍是处男。 简单来说，她对李唐这方面的人品，大概比对自己还有信心。 “漂发的时候很疼吧。”她抱着翅膀跟在后面，他银白色的头发微湿，覆在颈后衬衫黑色的衣领上。她详细描写过他每次漂发的疼痛，其实根本不用问。所谓彰显人物隐藏个性的细节设定，真的非得靠每月一次漂发补色么，杜重九心里很清楚，她这么写，只是因为某次刷到哪位男明星白发造型觉得好看，顺便过一把自己怕疼不敢去漂染的瘾。 李唐跨进电梯，好像没听见她意义不明的自问自答。 “对不起。”楼层的显示数字一格格跳跃，杜重九忽然道。 “哪里？” “哪里都。”今天她的所有注意力都用在自己身上，几乎没有细想过李唐的心情。也可能是他看起来太过平静，以至于她没能早点意识到，其实今天对他而言也是颠覆性的。“如果我能出去，一定把你头发改回黑色，再也不漂了。” 李唐把手伸到自动消毒的喷头下，然后抽了张再生纸，低头仔仔细细擦干。数字又沉默着跳了十几层，他回答道：“这算什么？造物主的怜悯吗。” 她噎住，叹了口气，顺着他的话道：“对。巫婆的忏悔，鳄鱼的眼泪。” 他把手里揉皱的纸展平，角对角，边对边地折叠：“你要是真忏悔，把你那篇小说的情节再写一遍，也让我抄抄人生的近路。” 杜重九道：“这算什么？纸片人的反击？” “叮”的一声响起，李唐跨出电梯门道：“算鳄鱼交伙食费，巫婆写回忆录。” 她在身后笑了笑，觉得他崩人设，又崩得讨人喜欢。也可能是自己亲妈滤镜十八层厚，怎么看都溺爱。 这一层只有两间总统套，在电梯一左一右。李唐住的是右边这套。通往左边的走廊门口站着两个保安，本来在玩手机，看见李唐经过立刻站得笔直，但其中一个匆忙收起的手机好像出了点问题，外放视频的声音从裤袋里闷闷地往外传。 先是一个女人轻蔑的声音道：“他一个穷写小说的，死就死了呗。” 一段激昂的过场音乐后，响起老头的笑声，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反派：“在我的世界里，你们杀不死我。” 然后一段打斗音效混杂着故弄玄虚的鼓点，以某个小女孩天真的提问结尾：“杀了小说家，一切会比现在更好吗？” 杜重九听得心里发毛，生怕这段对话给李唐心里种下邪恶的种子，赶紧小声嘀咕着向虚空反驳：“当然不会。” 李唐走在前面，接着她的话道：“这是《杀死那个小说家》的预告片，我们云上文学卖的影改。过两天首映。” 杜重九道：“悬疑片？所以为啥要杀小说家？” “也不算悬疑，有点科幻的意思。讲某个作者把现实中的人写进小说囚禁，被受害者的家人朋友追杀，受害者却和小说家站在一起拒绝救援的故事。” 杜重九啊了一声道：“那还蛮哲学的。预祝你票房大卖咯。” 他停在房门前，手指悬在指纹锁上，静了静，忽然回头看着她：“所以在这个世界里，你真的杀不死吗？” 杜重九吓得一哆嗦，心想那该死的预告片，果然给他本不纯洁的心灵造成了恶劣影响，连连摆手道：“我这本是纯正现实向，完全遵守牛顿定律。我身体素质又一般，绊一下就倒，打一下就死，没必要，真没必要。您想知道任何信息，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拜托留我一命。” 李唐道：“那多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杜重九谄媚道，“我马上把小说写完给你当指南，只要照做，包你顺风顺水顺财神，朝朝暮暮有人疼。” “谁？” 杜重九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李唐纯纯事业脑，根本没有感情线，强行拐弯道：“我，当然是我。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还是你。” 李唐推开门，闻言脚步顿了一下：“够土够下沉，难怪你写的卖不出去。” 杜重九跟进屋，八百平，上下层，果然是她查遍资料穷尽想象写出的低调奢华。她坐在门口换鞋的天鹅绒长凳上，对墙是一架高耸的晚明多宝格，错落陈列古董玉佛、瓷瓶、香炉等，连拿拖鞋都充满了诡异的仪式感。 “二楼空着，你洗个澡先。”他给自己盛了小半杯金酒，兑了点乌龙茶，勾着调酒棒转了转，又拿起墙上挂着的听筒，拨了专线道：“给我拿两套女士衣物上来，要……”他顿了顿，向杜重九递过来，“你要什么跟他说。”然后坐回餐桌旁，侧着身子看她行动。 在这瞬间她觉得自己无比林萧。没有物质的穿书就像一盘散沙，她现在也勉强算自食其力的神笔马良，借李唐的手敲响码字后丰收的钟。 但当两个制服笔挺的女服务生推着三米多长的衣架车敲门，请她在六七种材质颜色不同的浴袍中挑选自己的偏好，还拿着本子在旁边又问又记时，她无产阶级的罪恶感大占上风，尴尬远多于享受。 “这边楼上还有一层吧？住客人吗？”最后送走他们之前，她在门外小声问了一句。 “我们顶层不是客房服务区，不会打扰您的日常生活休息。”女服务生回答。 “不是你们酒店董事住的地方吗？” 那两个服务生对视一眼：“这是管理层事务，我们这个级别的没法给您答复。” “哦。”杜重九点点头，起码她知道了的确有客户电梯无法到达的顶层，也算没有白问，“多谢，麻烦你们啦，拜拜。” 这时电梯又叮了一声，她以为是走廊另一头雇了安保的那位回来了，正想伸长脖子看看是哪位她没写的青年才俊，出来的却是又一个推着静音服务车的侍应生，这次上面摆了一溜奢牌化妆洗护，他还亲切地解释说接到李先生对女士衣物的要求，管理组立刻准备了李先生常用男款的对应款，和其他女士偏好的备用选择。 杜重九觉得这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力，几乎可以算作本世界的自由发挥。 太布尔乔亚了。 半小时后，她洗了有生以来享受度最高的一个澡。在两米长的梳妆镜前拍保湿水时，她被温柔的暖光和奢华的香气包裹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想，资本主义，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吹干头发开门，就听见楼下厨房煎肉的声音，餐桌上已经放着冒热气的蔬菜红汤和两副碗筷，杜重九今天只在早上去书展的路上吃过半个编辑给的鸡蛋灌饼，之后一直忙着工作，现在闻到香气才觉得肚里空空。 “你在做什么？”杜重九不好意思先吃，于是做作地端着茶杯在厨房门口搭话。 李唐关掉油烟机，戴着手套从烤箱里拿出一盆肉菜，端着经过她面前道：“土豆羊肉，和煎三文鱼。” “我把你写得太完美了。”她像他的尾巴一样跟着在餐桌边坐下，真诚又浮夸地感慨道，“景月不喜欢你去喜欢沈擎云，纯瞎。” “是吗。”李唐摘掉隔热手套，把空餐盘分递给她，“阿云比我适合她，这么写挺对的。” “我不吃鱼。”杜重九把自己那份推到他跟前，开始专心喝汤，“反正我觉得蛮牵强。沈擎云自卑又自负，恨也恨得拧巴，爱也爱得浑浊，景月和他在一起，完全属于情感扶贫。” “你对阿云意见很大？”李唐瞥了她一眼，看她被羊肉烫得往嘴里扇风。 “有正常人会喜欢他？小时候撒谎说自己狗毛过敏，逼父母把你的宠物狗送人，偷你零花钱给景月买东西献殷勤，长大了就给你工作使绊子，长臂管辖挖墙角，难道你对他还挺称心？” “他不过敏吗？这我倒现在才知道。钱也是他拿的？我一直以为是公交车上碰到小偷了。” 杜重九严肃地放下筷子，转头认真盯着他道：“你比我设计的蠢太多了，怎么能OOC成这样子。看来你真的蛮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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