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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她忽然开口朝客厅的方向道，“你刚说三十岁就不该讲童年阴影了，那个不对。” 他没有回答，只是敲击键盘时闷闷的声音顿了一下，于是她知道他还在那里。“领退休工资买贴花纸，也完全不矫情。” 沉默了一会儿，李唐回答了，很简短。“好。” 一六图书馆是原本惠山东路那个图书馆灾后原址重建的，因为火灾发生在一月六日，出于纪念，且加上玄学的“一六为水”，重建的图书馆被这样命名。 连带着那条路也更名为一六路。 它的设计构造基本完全照搬了杜重九记忆里的那栋建筑，因此透过车窗远远看见那些高耸的格子灰面立墙时，她自己都觉得太像。少女时代结束后，母亲的事业顺利起来，她跟着一起搬家到北方，远离了那个永远潮湿、空气浑浊的县城。自那以后她只在梦里偶尔回到出生地，回到电线和天线互相缠绕成蜘蛛网的里弄、麻雀巢一样拥挤的楼道。 火灾之后，县里图书馆根据市政规划，在郊区重建，原来的地段被一家外资超市取代，在市中心营业得不错。那时候家里还住老小区，离这家超市最近，她们没有可以绕路的矫情，于是就像其他普通居民一样经常光顾，毕竟新建筑的消防设施很齐全。 她常觉得自己记忆力差，和亲友相聚回忆某件事时，永远记不住细节，总像初次听说。因为同一个笑话笑好几次，因为同一个八卦惊好几次。母亲一直说羡慕她漏壶似的脑袋，爱恨短暂，一惊一乍，永远新奇。但一六图书馆，时隔十多年再见，她几乎立刻闻到了南方县城里那股夹杂着马路灰尘的潮湿气味，缠裹着人的行动，胸口发闷。是因为童年的记忆总是难忘么，灰也灰得纹理分明。 “我小时候睡过图书馆，你知道吗？就是晚上抱着被子把桌子当床睡，四张大桌子拼一起，我妈还把椅子靠背围一圈，怕我睡着睡着掉下去。”她转头对李唐说话，手指着窗外图书馆二楼的方向。 “不关门吗，晚上？”他顺着看过去，猜到大概那也是她记忆中的原型。 “我妈就在那边工作，晚上躲着值班的人，把我接过去的。我们那里夏天晚上特别热，我如果睡不好觉，很容易生病。只有图书馆有空调，我是去蹭公家的冷气的。”那是更早的事了，她已经忘了家里是没钱装空调，还是装了空调舍不得电费。 “因为是偷偷摸摸，灯也不敢开，摸黑搬桌子椅子，一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就变木头人……小时候根本不知道心酸，只觉得太刺激太有意思了。”但那时候陪她装玩躲猫猫的妈妈，应该很难受。 李唐想起和她出门前的对话，有些事大概算不上“阴影”，但总会留下痕迹，无论那人如何宣称自己健忘。 到地方了，图书馆外面拉了黄线，地下停车场也停了很多保姆车。一楼外面的广场似乎在做晚上结束后主创聚会的布置，几个工作人员抱着满箱的东西走来走去，穿梭在零星的装饰铜像间。 杜重九对这几座并非自己设计的铜像疑惑道：“这些是什么，怎么表情都夸张成这样？审美有点问题啊。” “纪念雕像，这个是当时受伤的消防员，抱着的那个小孩是这广场和周边绿化的承包商。”李唐把工作人员拿过来的出入证递给她，“他后来娶了消防员的女儿。” 杜重九皱眉道：“……所以铜像是纪念他的恩人兼老丈人？隔代的以身相许？” 李唐笑了笑：“你真想听？好像不算单纯的报恩故事。” 她晃着手里出入证的挂绳，偏头看向他：“明明是你想讲好吧。平白补一句后续姻缘钓我。” 广场的照明地灯缓慢地亮起了，雕像的投影落在她的外套上，好像纱罩着纱，色叠着色。卷起的潮漩里，她的眼睛映着暖黄的灯光，像振翅的萤虫。 他听到远处谁奔跑时鞋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快得好像打鼓，又好像海浪拍击礁石，准确着慌乱，急切地失序。 “喂。”她转着证件塑封外壳的角度，把灯光反向他，但因夜间照明本身的柔和，落在他脸上，更像一晃轻缓的推搡，“我真想听，你说吧。” 他抬手挡了挡，杜重九又把出入证放回包里，转身继续往前慢吞吞地走。“那个消防员的父亲是人武二把手，他从火场里把孩子救出来后受伤住院，孩子全家都陪床照顾，之后两家也一直因恩情的关系走动频繁。他成年后入伍，表现很好，转业回家也当然得到照顾，于是恩上加恩，很快便同那家的女儿结婚了。” 她点点头，重新正面向他，背手慢慢倒退着走：“那也还好吧，一个努力的投机者，加上不错的运气。” 他留意着她身后的行道，发现她常这样走路，不肯错过同伴说话的表情，又不舍得停下脚步。大概身边总有照顾她的朋友，没怎么绊倒摔过跤，这坏习惯就一直延续了。 “但那女儿自焚死了。”她停住了，于是他也不再向前，“她不能生育，家里又总在催逼，经年累月吃药试管，大约和丈夫本身也谈不上太深感情，几年前去医院的路上，把车开到海边自杀了。” “但妻子去世后，他承建这广场，立像纪念老丈人恩情。好像这个女儿、这个妻子从没存在过。”他补充道，“上个月招商会，他还推那位老部长轮椅来的，说事情办完要带着去体检。” 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往前走了两步，变得离他很近，近到他能闻到那件外套上送去干洗后留下的药水味道。“你看，恩情就是个丢在脚边的绳头。捡不捡，捡了跟不跟着走，走又要走多远，是得凭你心意的。”她说话的时候看见他领针偏了一点，伸手轻轻拽了拽，重新把领带卡正。 于是她洗发水的味道盖过了干洗剂的，因为她用的是他同款，香味一模一样。在分辨自己这一瞬的复杂情绪前，他的身体先抗拒了。轻微往后仰了一下回避了她的二次调整，他自己抬手压了压领口，有点距离地礼貌道：“谢谢。” 她甚至先于他，意识到了他主动告知那个报恩故事的私心。想把那根捆住他的绳头交给她，即使解不开，也希望她看见的隐秘私心。 她当然能听懂，李唐对自己苦笑了一下。她和他相同的，何止洗发水的香气。 “……姐姐……”在杜重九再开口前，身后忽然有小女孩的声音叫住打断了她。她转过身去看，发现不远处一座小男孩雕像旁边站着一个身高差不多的女孩，看上去像刚上幼儿园的年纪。 “你叫我吗？”她很自然地蹲下身问，“爸爸妈妈呢？” 那小女孩往雕像身后躲了一下，踌躇了几秒，又小声道：“妈妈不知道……她不准我出来。” 杜重九看她穿着打扮都洋气漂亮，不太像社会新闻里常见的那种留守儿童，或者公益广告上遭到拐骗的受害小孩，猜想大概是这次首映会上谁带来的女儿，人一多，走散了。 于是她先牵住了那孩子的手，然后仰起脸看身后的李唐：“要不你叫工作人员来看一下，是广播找人还是怎么办。” 她又问那孩子叫什么，爸爸妈妈叫什么，刚刚在哪儿，从哪个方向跑到这里来的。问出的答案有点眉目，又含含糊糊，还是李唐从她细节混乱的描述里推测出这孩子大概认识今晚的女主角，但她对那女演员的称呼一会儿是阿姨，一会儿是舅妈，一会儿又不承认认识。杜重九拉着她的手站起身，对李唐道：“那你先进去找下她？问问怎么回事。我在这里等你。” 他本来想打电话叫人来接手，因为离入场时间很近了。但她说不放心，只好他自己跑一趟。 李唐走后她又蹲下来和女孩说话，从包里翻东西给她玩，正好下午在艺术馆买了两个关节会动的玩偶钥匙挂，就给她拿着摆弄了。这时她有点无聊地东张西望，才看见身边那座小男孩铜像的表情，他戴着一顶明显偏大的鸭舌帽，只有这个高度才能看见帽子下面他的哭脸。 作为灾后纪念，这些雕像实在有点怪异。 他甚至怀里抱着一本艺术杂志。杜重九仔细辨认了那本杂志的名字，《巅峰设计：展示的艺术》。真是毫无用处又过于写实的细节。 她腹诽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了这雕像的小男孩是谁。地上捡来的红色旅行社帽子，和刚从图书馆里借来的参考书，这是小时候的李唐，那场火灾当晚，执着地等母亲来找的李唐。 好坏心眼的设计。这包工头跟李唐有仇吗，专门在这儿做一个恶心他？她气得简直有些发晕了。 大概十几分钟以后，女演员的经纪人一边道谢一边向他解释，说那孩子是她自己的表侄女，和女演员无关，是正好今天孩子父母工作出差，托给她照顾两天，才带来活动现场的。本来关在停车场保姆车里，让司机帮忙看几个小时，大概是大人开门抽烟或者上厕所去，孩子嫌闷，就自己跑出来了。 ”她以前也有过这种事，没办法，我们太忙，实在管不过来。” 他想，大概是女演员自己的女儿，又想像个不缺席的母亲，又怕被发现隐婚生子或当了未婚妈妈，影响舆论和工作。这种事倒也很平常了。 “还是要当心点，实在不行另外雇一个保育阿姨，再等一两年能送幼儿园，就不用这么局促了。”他随口道，也不觉得对方会听进去。 那经纪人答应着，好像已经看见了不远处的女孩，立刻抖开怀里抱着的毛毯，往前小跑了几步迎上去。这广场当年的工程是父亲交给沈擎云练手玩的，从招商到设计施工。小男孩雕像当然是他挟私的手笔，提醒他异类的养子身份。隐晦地昭告天下，他们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他有些厌烦地看向那座半身高的小雕像，它的位置他闭着眼都能记得，因为那晚他在那里等了太久，连脚下石头的纹路都数得历历分明。但他现在先看见的，却是牵着小男孩雕像的手。 杜重九一边牵着一个，左手是冷冰冰的黄铜雕像，右手是看见了经纪人阿姨，开心地踮脚跳啊跳的小女孩。她也顺着女孩呼喊的方向看，先看见的却是站在十几米远，几乎隐入夜色的李唐。
第6章 番外（1）
直升机第三次飞过图书馆楼顶，往火点洒水时，他转向身边举着手机拍视频的男人：“叔叔，我能借下电话吗？我妈妈来了会还你钱的。” 那男人低头看了他一眼，大拇指按了一下停止录制的红键，打开拨号界面递给他。 在他等忙音的时候，那男人问：“你妈妈在里面吗，听说已经疏散完了，要不你去那边看看？”说话时，嘴往马路对面临时支起来的帐篷和救护车努了努。 还是没有接通。李唐把手机还给那个路人，说了谢谢。“你应该去显眼点的地方等家长，这边没路灯。”那男人重新打开录视频的界面，摄像头对准二层浓烟由灰转白的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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