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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臂向后一撑，很轻松地坐上矮柜，他们明明离得很远，墙上的影子却靠得很近，她垂眼看他，他抬着头，影子错位，面颊相触，好像偷偷接吻的恋人。好滑稽，她笑了一下。 “很巧，来的那天你在酒店走廊问我，问在这个世界，我能不能死。我不知道答案，当时也有点怕，和你开开玩笑，敷衍过去了。”她想起只听到声音的电影预告片，和那句小女孩的台词，“杀了小说家，一切会比现在更好吗？李唐，现在真的很公平。我跳下去，如果彻底死了，你就安全了。如果像那天一样，我就这么回去，也别太想我。” 她转身拉住窗框，十七楼下面是个小树林，风吹过的时候，把旁边结的蛛网掀起，上面粘着一具干瘪的昆虫尸体，飘飘荡荡。她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风声，血液酝酿着风暴，要冲破皮肉的禁锢，把周围一切吞噬消化。 屋里桌椅翻倒的声音，先于她一跃而下的冲动传来，他踉跄着抱住了她，好像很难说是抱，因为他的胳膊牢牢锁在腰上死扣，把她勒得想吐，肺和胃简直要顶穿横膈膜合体，疼得她开始头晕。 因为供血不足，她扒住窗沿的手脱力，李唐像一只八爪鱼把贝壳拖回巢里。她觉得他的身体特别冷，真的很像深海里的八爪鱼。也可能是她自己太烫，已经不算正常。 “好，公平。”他的声音闷在她颈间，神经质地絮絮叨叨，话音粘腻，像湿滑的海藻缠裹包覆，“你想要公平，想清清楚楚，想怎样都行。是我的错，我不该那样说话，对不起……” 他抱着她，自己却冷得发抖。杜重九没有挣脱，往窗台上爬的时候，她强迫自己热血上头，把本能的恐惧抛诸脑后，去相信跳下去就是新世界。可能那几秒燃烧了太多能量，现在激情褪去，她觉得好累，好困，大脑处理信息的速度也随着一起变得很慢。 她听见他道歉，却不明白为什么。威胁她，恐吓她，剥夺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在他的立场里，这么做天经地义。啊，以退为进吗，和她一样。她当然没想过真的跳下去，罗宵还关在2702，即使这个世界的死亡真是现实世界的入口，只要李唐愿意，她还会一遍遍被捕获、重复。她必须把罗宵这枚钥匙带走。 现在他应该知道了，把她像罗宵一样监禁，她会毫不犹豫地去死。一旦她真的通过自杀顺利脱身，他无法承担再度成为傀儡的代价。他的态度软化，大概只是策略调整，换种绞溺方式。 她拍了拍他紧扣的手指，像催熟一朵闭合的花苞。他似乎短暂地抵抗了一下，还是收回手，慢慢往后退了。她把窗子关上，抽了张纸巾把她踩过的痕迹擦去，然后转过身对他说话：“你没有错，你做得很对。” 这的确是她本来的想法，她也习惯了这样肯定他。他的养父母，对他的管制多于放任，漠视多于关注，批判多于鼓励，虽然李唐说成年以后理应自己解决那些家庭因素导致的心理问题，但她总觉得，是她创作了沈方谊和宋小南，因此他所受的伤害也来自于她，她有弥补和纠正的义务。而且这件事上，他确实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 “但我想问问你，和我一起走，你愿不愿意？”
第30章 26 愚心
她的影子投在房间的西墙，拖得长长的，像某种植物的茎秆。她刚在那面墙上花费了一些时间，把撕过一半的胶带和破气球摘掉，只剩下一块写字的白板。 那块白板上有一段手抄，是霍桑的短篇小说《维克菲尔德》里，描写男主角离家出走的一段。 “那是十月里一个黄昏，他的行装包括一件黄褐色的大衣，一顶遮着油布的帽子，一双长统靴，一手拎把雨伞，另一手拎着只小旅行袋，他跟太太说要搭夜班马车到乡下去。” 杜重九说之前这个休息室里短暂的办过某个同事的离职欢送会，大概写这段留言，是那位编辑最后一点清高的反抗。职场上掉落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钉，不会对这座庞大的机器产生任何影响。就像维克菲尔德自我放逐的二十年，无人在意。 他把刚才因为惊慌推倒的桌椅重新扶起，杜重九再次坐回对面，问他愿不愿意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又何尝不是重复这间屋子几个月前别人演过的老剧。 和她一起走，他觉得这个建议很好。在楼下喷泉边散步，坐滨海列车的末班，去人工森林露营，随便哪里走走，都很好。他喜欢有她在身边的时间，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很放松。他的抽屉里有一颗上学时老师遗落的教具金属球，那堂课讲的是帕斯卡和莱布尼茨的微观宇宙概念，金属球是老师用来解释单子论的模型。他把球带回家后，宋小南以为他对天体物理感兴趣，帮他报了一个天文学兴趣班。其实他只是喜欢那堂课上老师介绍的德谟克里特，觉得无穷远处的世界是一样的，在那里一样的人毫无不同地经历着同样的命运，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了一些虚无的宽慰。杜重九有次翻东西的时候，那颗球从坏掉的盒子里滚出来，她就拿手边的油画颜料给它涂了点色彩，和沙滩上捡来的贝壳一起做成风铃，挂在客厅的落地灯上，晚上看书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投出星球一样缓慢旋转的影子。这件旧物改造是某天早上他起来做早餐的时候，被当作礼物送给他的，当时装在前天晚上他开的新酒木盒里。风铃下面还压了一张书签纸，是那阵子云上再版济慈诗集，正在付样讨论的某版设计。印着他最出名的《初览查普曼译荷马有感》的末段：“之后我觉得我像是在监视星空，一颗年轻的行星走进了熠熠星空，或像是健硕的库特兹般带着鹰隼的双眼，他凝视着太平洋，而他勇士的众列相觑着彼此，怀着荒诞的臆测，静默，凛然在达里安之巅。” 那张卡纸的背面写了一行欢快的备注：29天快乐！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她后来几次随手送他东西，都是没头没尾的，连有点意义的借口也懒得找一个。当时还差一天勉强才算见面一个月纪念。他把那串风铃挂在客厅，拍了张照片给她，表示收到了。她在出外勤的地铁上，拍了张车厢里挤挤挨挨的脚，表示腾不出手打字回答。 她就像某种精神布洛芬，即使他们作息总在错过，家里闻到她的柑橘气味时，心情就会变好。不是只对他来说，李唐常常想，即使她身边不是他，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其他人，都会同意是这样。 在罗宵住进2702之前，他几乎每晚睡前都会看看《重苑宜春》的更新段落。如果那天断更，他会感到失望，更得多，其实他也会很快读完。直到他得知那本小说的继续并不出自这个世界的作者，再读的时候，便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猥琐的偷窥者、阴暗的监听人，但他生活里唯一可称得上快乐的时间，就是睡前隔着文字，听听那个女孩的笑声，看看她眼中由白银和珠贝组成的月亮、雨后淋湿了翅膀在树下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和新租到的带花园的房子，或许还能闻到修剪草坪时的绿叶挥发物。 她新租处的房东是个养了一群哈巴狗的老太太，对楼下的花园倾注了很多精力。某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家园艺公司的新植物广告，打电话订购了一株桫椤树。包裹送到的时候和广告上印的不太一样，不是照片上一米多的树苗，而只是一个小罐子里刚冒出头的几片叶子。那天老太太的心情不好，杜重九回家的时候照常和她打招呼，感觉很明显。然后她自己周末坐公交车跑了全市的花鸟市场，在二十五公里外的种苗门市买到了一棵两米的，借了别人的板车推回家，帮老太太一起移种到花园里。房东年纪已经太大，或许都等不到那棵桫椤从罐子里搬到地上。 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对他好，也只是因为她本身很好。而他，卑劣的小偷、阴险的猎人，却逐渐不满于隔着纸张窥伺，贪心地想把这株桫椤种进自己的花园。即使他明知道，他的花园贫瘠、干旱、日照稀薄，根本不适宜任何植物生长。 但他实在需要她，远在他们认识以前。甚至他们同居之后，她还不断地分享她曾经生活的细节，有趣的故事，丰富的、栩栩如生的。她说因为做朋友需要平等的了解，她是他的作者，在这方面占了很多便宜，所以现在需要补给他一本杜重九使用手册，来加强沟通、避免误解。于是文字中陪着一起经历过的事情，让他得以透过她的滤镜，把宁静和躁动、心碎和幸福、冷酷和温暖、攫取和给予再体验一遍。他了解她吗？他有时候想，或许现在不比她了解他的少。 从惠山东路的那场火灾之后，他一直没能停止流浪，甚至在更早之前，母亲可能已经希望把他推得远远的，推到世界上任何一个找不到她的角落。被宋小南商量着收养，被推着上学、进入职场，遵循沈方谊的要求行动，他像一颗沙暴中被风卷裹挟着不断迁徙的沙砾。《重苑宜春》和罗宵出现后，他想到风眼中心去，像关停某处巨大的命运织机一样，制止这场旷日持久的荒诞剧。 杜重九和他，就像两个宇宙的同位体。他们曾互相创作，互不知情。 跟她走吧，他听见自己灵魂的叹气，她会是很好的导游、很好的朋友，如果你表现得好，运气足够，或许还会是你很好的爱人。反正你总在流浪，去另一个世界看看，不会比现在更糟。 放弃一切吗？微弱的反驳声响起。悬丝终于断了，你不想知道，这个你存在了二十六年的世界，原本是什么样子？听一听守口如瓶者的告白，看一看柔顺随和者的复仇，见证一个自由行善、随意作恶的世界，揭去面纱的模样。或许尼禄不喜欢弹琴，图密善不会射箭，康茂德从不击剑，卡拉卡拉也讨厌驾车……也或许宋小南原本是个温柔的母亲，即使有些无伤大雅的懦弱，沈方谊严厉的残忍只是刻板程序，假以时日，他也能借助忠言的劝谏拨乱反正……母亲从图书馆监控里消失并不是遇难，而是坐下一班地铁，跑向了别处的站台。 夕阳的光落在她的发梢，她向他伸出手，像一切还未发生时那样。他意识到，人生的确有这样的时刻，“那种突然疯狂的时刻，寂寞的人要拥抱随便哪个人”。
第31章 27 吃空饷的失踪者
刚坐下没多久，就走过来一个工牌上写着实习的女生，手上还湿湿的沾着水，经过他坐的工位，顺手从桌上的抽纸盒里“刷”地抽掉一张，擦干了，把纸团往走廊上的公共垃圾桶里一扔，然后转身重新走回来，朝他小声道：“不好意思让一下，我拿个东西。” 沈擎云以为这工位是她的，边站起来边看了一眼对面仍旧紧闭着门的休息室，问道：“李唐呢？他们说刚在和你谈事情。” 他来云上的时候先去了总经办，那边的人说李唐在编辑部有事，于是又坐电梯下来，碰到景思明，说他正在休息室约谈，其他同事都在忙工作，只有被叫去谈话的那个人工位空着，他敲了两下休息室的门，里面没反应，拉了下把手，发现反锁了，只好在这空位上先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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