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低垂着头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见此话,往前走了几步,微微抬了下巴。 他道:“在边关一年多,岂能没有变化,圣上,云舒变化甚大。” 他居高临下,看了圣上一眼,见对方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心中却很是麻木。 从前在元京时,若见着濡慕的圣上如此看着自己,他心中总是十分欣喜,能得这位在位期间功绩卓著的帝王的一句夸赞,对皇子们来说尚且不算容易,他却从来不缺,往往当着众皇子的面,他还敢大胆地炫耀一二。 受此盛宠 ,他云舒过去孤身一人在元京,日子过得并不算差。谁敢不长眼睛冒犯于他,他定然能循着机会,毫不手软地报复回去,再如何,也有圣上兜底,旁人自得忌惮万分。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圣上的欣赏不仅不感到欣喜,反觉得十分麻木了呢? 大概,是从真正逐步了解这位的真实面目之后吧。那些所谓的盛宠,那些所谓的骄纵,都不过是在隐秘地达成他自己的目的罢了。 有目的的爱护,还是爱护吗? 云舒不知道,他曾在心中百般思索,却从未有过明晰的答案。 “是啊,你更黑、也长得更加壮实了,寡人很欣慰。看来御沙关,到底还是比元京更适合你。”圣上眨了眨浑浊的眼睛,说得真情实意。 “许是元京太过安逸,只能养出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文弱郎君,却养不出在边关喝风饮雪的强大将军。”云舒微微叹口气,不无怅然地道。 他原本在很久以前,也当如父兄一般,在边关杀敌抗敌的,可朝廷波兰诡谲的斗争、天家所谓的权谋之术,让他只能自小被桎梏在繁华的元京。 他从来没有想要做一个只知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却被形势逼迫着只能成为这般的纨绔子。 这些,难道圣上当真不知吗?他不知苦寒的边关,更能让云家的儿子成长得愈加卓越吗? 不,他正是太知道了,知道得日日夜夜尤觉枕边不安,即便是扣住了一枚质子,亦仍然不能全然信任为他坚守国门的臣子是如何的忠良。 云舒轻轻哂笑一声,叹息道:“圣上早该让云舒长久地待在边关,为圣上效力的。” 圣上眯了眯眼睛,仔细打量着云舒,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郎君,到底是长成了一头狼啊。 他失落地道:“罢了罢了,前事先不提。你此番回京,可惊动了旁人?” “未曾。”云舒道,“圣上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还请示下。云舒虽单枪匹马,能做的不多,但保卫圣上的安危,还是不在话下。” 圣上幽幽叹了口气,恍惚间又更加像是一个仿佛立时便要辞于人世的耄耋老人:“你先说说外头是什么情况吧,如今,寡人是真的耳不聪、目不明了。” “是。”云舒实话实说,“外头如今大抵主要由大皇子与二皇子主持朝中示意,余下臣子各有襄助。御极殿外头,此刻也正是由两位皇子的人把守。” 他唇角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又说下诛心之语:“不过圣上倒也不用太过担心,二位皇子为了圣上的病情茶不思饭不想,正不断派人去民间延请名医,想来不多时,圣上龙体便能痊愈了。” 说话间,他看了眼圣上,不出所料地从他面上看出了些许怅然,呵呵,有什么比儿子们欺上瞒下、做出不孝之举,更能让一位父亲的心碎裂呢? 圣上再立于高山之上 ,遥遥望着一切江山臣民,他也终究是一位父亲。 “名医?哼,寡人这段时日,各种药物可是吃够了。指望着他们,无甚用处。”他看向云舒,幽幽道,“你啊,莫不是在怪寡人。” 云舒心中一惊,暗道圣上虽然老了,但到底还是圣上,竟能从自己寥寥几语中,听出自己自认为隐藏得甚好的情绪。 “云舒不曾怪圣上什么。”他垂着眸子,睫毛微微颤动,语气波澜不惊。 “你们啊,一个个长大了,便都不爱与寡人道真心话了。”圣上道,“寡人如何不知,你心里啊,怨恨着寡人呢。” 他动了动身子,觉得不太舒适,身边一直沉默着伺候的贴身侍从赶忙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身子扶好了。 好不容易调整好了,他缓了口气,似是要掩盖自己此等窘境似的,继续说道:“过去一年,寡人知你御沙关艰难,但去年时节不好,老天爷不作美,南边、西边都多地遭灾,自然是无甚粮饷给到你那处了。” “哎,寡人坐在这个位子上,从未有一天不殚精竭虑过,五岁这种情况,从前一不是没有。”圣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回忆往昔,“那年也是四处遭灾,才走水灾,又来旱灾,眼见着不仅收不上税银,还需四处支援,你父亲知晓后,当即便请旨,言道愿将那几个月的饷银先划分给受灾严重之处,安抚军中,他自有办法。” 他略略转头,看着云舒,眼神中带了些激动:“我知你在云家军处境艰难,但去岁那种情况,你不是也处理得很好么。更听闻你那夫人,还发现了产量十分之高的粮食作物,都是好孩子啊。” 云舒并不被圣上这番剖白影响心绪,圣上可能以为谈及父亲,自己会动容罢?可惜,他心中只有不解与疑惑。 为何,父亲如此好,你却要纵容旁人陷害他呢?更别提,他始终不敢深思,这其中的猖狂残忍,有几分是来自圣上的默许。 “圣上,”于是云舒打断那兀自追忆往昔之人,“云舒才智皆不及父兄,在云家军艰苦至极之时,只盼着朝廷能将应当运送过来的粮饷,及时运送至边军。” “可是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甚至及至今日,御沙关也未曾见着朝廷送来的一米一银。” 他语气中含了些许质问:“若只推延一时,为了大衍百姓,我云家军绝无任何想法,可圣上,分明灾时已过,其他军的将士都有粮可领、有饷可寄,我云家军,却始终不曾有呢?恕云舒实在愚钝,竟始终弄不清楚,这其中关系。” “云舒。”圣上看云舒的眼神掺杂了些严厉,但到底还是觉得亏欠边关,语气不由得软了些许,“粮饷,后来是拨了的,但你当知道,寡人处在这个位置,很多时候也会被下面的人蒙蔽双眼,寡人确实是不知,云家军竟一年多都未曾接收过粮饷。” 云舒无声冷笑,哪怕是最开始不知,又岂能一直不知。 云家军的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又经历了与高兹的持续大战,如今圣上竟然能说出“确实不知”的话来,他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用阿婉的话来说,便是“槽多无口”。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如何总是冒出这些类似的有趣又一针见血的话来的,有时候倒是十分贴合。 想到这里,云舒面色不由得和缓了少许,想起赵婉,他总是内心一片柔软的。 “圣上如今龙体欠佳,自然是容易被臣子们欺瞒的。只不过,云舒不远千里赶来,还有一处疑问,想求圣上解惑一二。”云舒拱了拱手,道。 圣上又喘了口气,但到底还是应道:“你有什么疑问,尽管问便是。” 云舒直起身,伫立在圣上面前,犹如一株雪地里的松,清寒而笔直。这与老云侯年轻时如出一辙的模样,让圣上有些许恍惚。 他看着这位年轻而成长得浑身充满魄力的郎君,连自己也不知晓 ,在过往的年岁当中,他对自己的某些决策,究竟有没有后悔过。 自己年已老,这自己身前这郎君却正年轻着,因上过了战场,杀过了敌人见过了血,身上不仅有着世家子身上的霁月清风,亦有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凶煞血气。 这样的人,于这帝王之家,是一把利剑,既能朝着外面露出尖锐的锋芒,亦给予可能转身便朝着自己刺来。 危险至极。一如当年的云锋。 “哎。”一声叹息从他的喉咙中幽幽传出。
第116章 116入局 这声叹仿佛来自遥远的地底, 让云舒突然便有些迟疑。 但这感觉也不过一瞬,他此来的目的之一,便是这一问,因而, 无论是什么, 也不会打断他的想法。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掐住掌心, 带些细微的疼痛, 缓缓抬头, 直视着圣上的眼睛,道: “敢问圣上,当年石狮岭围歼一事, 圣上可知内情?诸位皇子,在其中又饰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您, 又是否默认了此举?默认了我父兄是必然要在这场滔天的阴谋中尸骨无存?” 云舒的目光太过直接, 以至于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圣上,亦有种想要避其锋芒的冲动。 是的,尸骨无存。 世人只知道当初云家女眷颓然归京,那场丧事办得如何浩大,百官哭灵,家家挂白, 圣上震怒至极,命众皇子亲自扶棺。连送葬的队伍,亦尊贵至极。 可谁人知道,那棺椁中, 却是无一具完整的躯体。 敌我难分,乱刀加身, 死不瞑目。 圣上阖上眼睛,像是累极了似的,闭口不言。 室内死一般地寂静,只余香炉中的熏香飘飘袅袅,以及在旁安静侍立的侍从。 那侍从夹紧了腿,微微佝偻着身子,在沉寂中偷偷抬眼瞟了眼云舒,却见这位郎君目光如铁,显然是今日不得到答案,决不罢休。 床上之人一声轻咳,侍从赶紧打断了自己无礼的窥视,忙将腰弯得更低,快走了两步服侍圣上。 云舒并不催促,他问完之后,仍旧笔直地站着,冷眼旁观着这侍从为圣上翻身、调整姿势,面部并没有什么表情。 人年老了,身体便很难只靠着自己控制了,哪怕是这天底下最尊贵之人,亦逃脱不开人间界的生老病死。 在生死面前,所有人都不过是凡人罢了。 良久,圣上依旧闭着眸子,他轻声道:“你既如此想问,想必是早便知道真相了,何必再来问寡人。” 云舒睫毛颤了颤,他勾了勾唇,面上不见愤恨,但亦不见旁的情绪:“是,臣下的确知晓了真相。之所谓问圣上,也不过是心中依旧有所期许,盼望圣上在臣下心中,从来未曾变过罢了。” “可显然,”云舒眨了下眼睛,声音冷淡,“圣上令臣下失望了。” 如果再有旁人在此处,听着一个郎君对着当今最尊贵之人大言不惭“圣上让我失望了”,恐怕会将眼睛瞪得溜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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