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日夜兼程已让她满身褴褛,面色黄黑,再无长安公主的模样,她又是那个野草般的殷陈。 伊稚斜已经忘了,她表面温顺,实则是只将利爪藏好了的,伪装成猎物的狼,伺机而动是她最擅长的事。 而现在在他刀下,她表现出毫不畏惧的模样,伊稚斜明白,她又在赌,这个女子向来惯会虚张声势,伊稚斜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但今日再见到你,我明白了,径路神的指引是对的。” 他终于,如愿地看到了她眸中那丝一闪而过的惶恐。 恐惧是叫人疯狂的滋养养料,养出了匈奴人践踏一切的勇气和无畏。 伊稚斜看惯了软弱求饶,摇尾乞怜,抢夺厮打,所以她的不屈服引得他体内的征服欲望叫嚣着。 他发觉他仍对她生出了兴味,这兴味带着不确定的恐惧。 那是自心底慢慢涌出的兴味,蔓延至四肢百骸,乃至那长逼到她命脉的刀尖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殷陈定了心神,抬眼逼视着他,“看来大单于当真是年老昏聩了,竟对径路神预言深信不疑,认为匈奴人的成败会系于一个女子身上。” 伊稚斜不置可否,他手上力道一松,长刀收入鞘中。 直至伊稚斜出帐,殷陈才松开袖中的手,手心已经捏出了一把汗。 她猛地掐上无名指指节,疼痛是真的。 她真的又见到了伊稚斜,所幸,那个自称苍狼的伊稚斜,看起来比四年前,苍老憔悴了许多。 他或许也对匈奴这些年节节败退的占据生了惊疑,心力交瘁。 阿娜妮上次的密信,除了告诉她李蔡家中那文字的含义,也告诉了他,匈奴去岁的蹛林大会中,径路神再次预言了,匈奴人的成败会系于一个女子身上。 殷陈当时对嗤笑不已。 不管是不是伊稚斜在李蔡处得了什么消息,还是他病急乱投医,但至少在见到霍去病之前,她仍是安全的。 “是在想我吗?”无衣掀开帘子,大摇大摆地进帐,“我早叫你跟我走,现在可走不了了。” 殷陈站起身,膝盖处仍冒着阵阵酸痛,她揉着膝盖,“你可以随意出入匈奴营,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萨满。” 殷陈怀疑地看着他。 无衣扭头看她,眼眸微眯,似是看透了她眼底的含义,“你眼中的萨满是不是白发苍苍,神神叨叨的身披乌衣的老者?” 匈奴人一向目空一切,对神神鬼鬼之类的,倒是极为尊敬。 “那你与中行说是何关系?”膝盖的疼缓解了些,殷陈支起身子,又问。 “受人所托。中行说那老匹夫不是个好相与的,我早想他死了。”无衣一屁股坐在胡凳上,环视帐中,“不过匈奴还真是衰落了,瞧瞧这帐中布置,真寒碜!” 她并不信眼前这个满口胡诌的男子,可他这一路,确实在护着她。 “现在我们在哪个方位?” 无衣随手拿起案上的杯子在手中把玩,“幕北单于庭东南五百里,据汉境一千多里。” “这里距左贤王部多远?” 无衣手上使力,玉杯高高抛起,又稳稳落回他手中,“你想逃?” “我一个人可走不出流沙,四年前就曾试过了。” “那你就是不想见到霍去病,你心里没底,你怕被他选择,也怕不被他选择。” 殷陈沉默,她有点恨无衣的口无遮拦,道:“我不想成为那个让他难以抉择的选择。” “还有个更简单的做法,你现在就可以死。但你舍不得了,你感受到了爱意,你在这世上有了归处,也有了软肋。”无衣漫不经心地抛杯,此时此刻,她整个人狼狈得与长安城中的公主贵女们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她不是被圈养的鸟儿,她是漫山遍野的风,吹过之地,万物都会野蛮生长。 “我从前不明白中行说,现在想通了,你的存在,让他有了同病相怜的感受。可你到底跟他不一样,他一心想要毁灭让他怨恨的世道,而你却妄图一次次拯救这世道。” 同病相怜,好一个同病相怜。 殷陈劈手截住那只在自由下坠的玉杯,“但谁也不能确定,软肋或许也能变成盔甲。” 无衣不置可否,“我很好奇,你要怎么到左谷蠡王地去?” “他会亲自送我去的。”殷陈嘴角扬起微笑,看了无衣一眼,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寻出一枚早已埋在匈奴内部的钉子。 命运这条长线的交汇总是蛮横得不讲理,她与他,终于又在牵扯之下越靠越近,一如元朔四年,来自汉境的春风吹到了居涂,吹到了她身边。 那些人飘落离散,又终将在流沙中再次重逢。 六日后,伊稚斜得知霍去病临时改道,出击东路。于是只得派近臣章渠将殷陈送往左谷蠡王地。 无衣自告奋勇押送她往东去。 伊稚斜在出发前吩咐章渠,“河西一战中乌维输给了霍去病,他对此人恨极,而此女无用,那便叫乌维当众杀了她祭匈奴旗。” 无衣在旁听着,道:“大单于,我愿同章渠一道押送汉公主。” 这一离去,殷陈错过了千里而来的阿娜妮,也契据尔和淮之几人擦肩而过。 几方人马再度在茫茫流沙中失散。 契据尔再次遇到阿娜妮时,阿娜妮已经月氏名副其实的王,她亲自领着小股精锐出了河西。 契据尔看着她湖蓝色的眼眸,“公主为何敢到匈奴地来?没记错的话,河西二战中月氏冷眼旁观,早被匈奴忌惮。现在的匈奴人可是恨你入骨。” “匈奴现在火烧眉毛,可没时间来管我的事。我听闻她又被抓回了大幕,特地前来看好戏。”马儿疾驰,阿娜妮脚踝上的金铃摇动,她一身干练的骑服,依旧明媚得如同骄阳,“那你呢?” “我也是来看好戏的。”契据尔道。 淮之此前从未到过大幕,恶劣的炎热的气候叫他已经无法抽出精力去关心二人斗嘴。 阿娜妮派人去打探殷陈的消息,很快得了汉公主已在两日前被送往左贤王部的消息。 就在当夜,淮之得了一个消息。 这个消息促使他改变了原来的路途,改道往南。
第222章 嬗 五万大军自代群出塞,十个日夜交替,昼夜轮转不息。 霍去病看着羊皮卷,那匈奴探子所说的伊稚斜所处之地,现竟空无一人。 可现在两军分道出发已经十日,再换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他只能放弃攻打伊稚斜部,转而去出击左贤王乌维部。 他与乌维曾在河西一战中交手,乌维此人河西之战中实施的拖长战线计划十分有效,若非小月氏在其中为内应,河西之战中他不可能轻易打败乌维。 不知怎的,自长安出发这数日,他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骠骑在想什么?”李敢手中提着刚在湖边汲的水,坐到他身边。 霍去病与他虽相识,但并不算十分要好的友人。 他们一个是自小便在北军期门营中的良家子,一个是绮罗中养出的外戚侍中。 李敢首次听闻他的名字,是在一次上林射猎中。 期门郎向来是射猎中最出尽风头的,然那一次,那十二岁的少年侍中在树丛中蛰伏许久,猎了一头熊。 那是体型巨大的猛兽,若非有绝佳的技巧和耐心,绝对难以猎到此等猎物。 当霍去病的猎物出现在期门郎的一堆鹿兔等猎物中,格外显眼和突兀。 那一年,李敢十六岁。 十二岁的少年侍中,身材羸弱甚至算得上弱不禁风,然那双眼,却带着不加掩饰的傲气。 霍去病抬眼看他,“李三郎为何要随我出征?” “自是眼红赵破奴他们,也想要跟着将军立军功。”李敢并没有掩饰自己的功利性,河西两战和黄河受降之后,而河西之战后跟随他出征的大小副将都获了封赏,一时风头无两,汉境想要追随骠骑的军士也日渐增多。 李广与大将军提了好几次,才将他塞到骠骑营中,任了校尉。 李敢摇摇手中的牛皮囊,递到他面前。 霍去病接了水,道:“时不我待,明日与路博德部汇合后,即刻往左贤王部。” 这是耗费了太多国力的一战,容不得一丝差池。 这一战若是输了,此前十数年的筹谋将毁于一旦,匈奴人拥有蝗虫一样繁衍速度和毁灭能力,不出十年又会继续蚕食大汉北边境。 大汉与匈奴这百年以来的战争,现在是距离胜利最近的一次。 做出这个决定之时,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战鼓擂动。 他坚信在西路的舅父,也与他做了同样的抉择。 —— 殷陈再次见到乌维时,是在离开单于庭的十日后。 乌维正值壮年,也正是冲动易怒的年纪,河西一战中霍去病那一箭让他觉得屈辱至极。 于是他对这个来自汉廷的公主,霍去病的妻,满心厌恶。 当他看到殷陈那张脸时,更是怒火攻心,抽刀便要冲上来。 无衣不慌不忙抱臂而立,面上依旧挂着笑,“大单于将此女送到你部,可不是为了给你杀了泄愤的。” 殷陈盯着乌维,“多年未见,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冲动易怒。” 乌维一抬手,铁钳般的手指捏上她的下巴,指腹粗粝,毫不怜香惜玉,他强迫她对上他的眼睛,“你当初放跑了阿娜妮,我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你可想得到,有朝一日再次落到我手中。” 说着,手上力道加重。 痛得殷陈蹙紧了眉,吐出的仍是嘲讽之言,“是啊,我可没有想到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乌维,竟被打到缩在幕北这荒凉之地,阿娜妮若是看到你如今的模样,应当会很开怀。” 乌维恨得眼皮狂跳,“贱人,就算成了公主,你还是那个曾在我脚下匍匐为奴,叫人恶心的秦女。” “那我这张恶心的脸又出现在你眼前了,你该觉得趣味横生才是。毕竟,你现在可是掌控着我的生死,你为何如此怒不可遏?难道就算坐在这里以逸待劳,有如此大的优势,还是怕极了,你怕你会像在河西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被戳中了心事,乌维厌恶地将她甩开,她被贯得身子重重一偏,手肘猛地撞到案角。 乌维居高临下睨视她,“放心,我会在霍去病眼前,亲手砍下你的头颅。” 殷陈并不害怕乌维,他不像中行说那样会蛰伏,更不像伊稚斜一样笑里藏刀。 他的生长环境太顺,性子狂傲自负,致使他无法忍受失败的屈辱。 他越是恼怒,对她越是有利。 对上乌维,比对上伊稚斜更轻松一些。 但,乌维似乎并不打算对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大汉来客以礼相待,她被重重圈禁,严加看管,稍有动作便会长刀横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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