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无衣窜了过来,将宴上偷藏的几块肉脯抛给殷陈。 殷陈正杵着下巴出神,一抬手接过肉脯。 他看着她下颌处浮现出青痕,脸上幸灾乐祸的神色淡了一些,“你将乌维气得不轻。” 殷陈嚼着肉脯,扯动了脸上伤,忍不住嘶了一声,“你仍要留在此处?” “我可是接了大单于的命,若局势不明朗,便杀了你祭旗,振奋士气。” 殷陈揉着下颌,沉声警告,“若想活命,便快些离去罢。” “就算身陷囹圄你也还在担心我,你果然很爱我。”无衣抱臂倚栏,依旧一副无赖模样。 殷陈忍不住翻白眼,“那你一路帮我,也很爱我吗?” 无衣沉默了半晌,竟难得正经,道:“就算匈奴输了,我仍有办法脱困,旁人可抓不住我。” 殷陈没有怀疑他这话,只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热衷于看自己的热闹。 大幕的夏夜温度骤降,寒风毫不吝惜地穿透身上薄薄的衣裳。 殷陈吃完肉脯,搓搓冻僵的手臂,“今日是阿婴百日宴的日子。” 无衣怔愣片刻,道:“据说汉人是在百日之后才给孩子取名,你要为他取什么名?” “嬗。” “何意?” “斗转星移,更替之意。” “你便不问问孩子父亲的意见?” “他与我心有灵犀。”殷陈嘴角扬起笑容,一提起这个人,她的心便开始软成一团。 她开始期许再次见到他了。 只是不知,那人有没有顺利与大汉来的人接头。 出发前一夜,殷陈照常在伊稚斜身边随侍。 在伊稚斜部的那数日,伊稚斜都将她带在身边,耀武扬威般地将她这个大汉的公主当成奴仆使唤。 他竭尽全力彰显着他在殷陈身上拥有的绝对统治力,许是殷陈的表现太好,他破天荒地赏她喝了两盏酒。 正是那酒,提早催发了她的蛊毒。 当夜,她高热不退,这正是瘟疫的前兆。 伊稚斜生怕她死了,前几年王庭的瘟疫仍历历在目,他唤来了部中的人,“谁有法子救此女,我必重赏。” 昏昏沉沉之间,殷陈只觉得手腕上一重,她强睁开眼,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此时的帐中,再没了监视的人。 他已经与匈奴人没有什么两样,乱糟糟的发披着,身上穿着毡裘。 “公主。”来人跪地行了一礼。 殷陈忍着不适勉强坐起身,她望着他,“阁下怕死吗?” 或许会死在这一战中,就算侥幸活了下来,也不能再回到汉廷。 他是被永远放逐之人。 “早在入王庭这一日,我便已经死了。剩下的一副躯壳,不过就是为了这一日。” “世人或许不会记得你的名字。” “幸而有公主记得。”他一笑,已经斑白的两鬓便也生了霜华。 殷陈拿出贴身放置的一张缣帛,“数日后,会有几个人到此尝试营救我,请将此物交给他们。” “公主可知其人是谁,与其可有暗号?”那人问道。 殷陈摇头,她所做的一切,只能猜测。 因为从长安到大幕这一月时间,只有她一个人在前行。 “那我该如何知晓其身份?”那人奇道。 高热让她虚弱至极,不停冒出细汗,眼神依旧坚定明亮,“不论是谁,交给其便是。” 无衣抬眼望向满天星斗。 斗转星移之间,耳际的马蹄声越来越近。 与此同时,淮之拍马在流沙中疾行,他遇到了卫青的大部队。 淮之将殷陈传出来的消息递交给卫青。 卫青看过那信息,心中已有了计较,“多谢阁下将此消息送出。不知陈长公主现在何处?” “十日前,她已被伊稚斜送往左贤王部。” 她送来的信息是伊稚斜的兵力部署,赵信计划将汉军引至山谷之中,集所有兵力合围。 卫青立刻做出了部署,将兵力分散,借此也将李广调离了前方,与赵食其从东路迂回策应。 卫青率军疾驰前进,越过流沙,与伊稚斜部相接。 契据尔看到汉军的卫青的旗帜飘扬的那一刻,这才明白了殷陈的意图。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设的局。
第223章 为质 在广袤无垠的大幕之中,匈奴人聚散如风,一有优势则倾巢而出,稍有劣势则四散而逃。 乌维部控线之士有十万,加上周边部落,共有十余万众。 上次在河西之战中他对霍去病的阵法有些没底,但河西两王本就不服他,心思各异,如今在他的地盘之上,他的胜算更大了些。 若前线不利,他们可迅速撤往狼居胥山,借由地势优势对汉军进行包围打击。 在出了大汉时,殷陈便明显察觉出她的身子明显不如从前了。 经过这一旬的奔波,夜半常腹痛难忍。就连臂上那两条黑线都静伏着,萎靡不振。 抬手拔下发上玉簪,拧出簪中银针。 她已许久不曾以这等极端的方式让强行身体振作起来。 长安真的将她养成了一个惜命之人。 第二日开战前,匈奴人便摆上了祭坛。 “左谷蠡王!汉军已达在五十里外。”匈奴斥候快马而来。 “勇士们!今日我抓住霍去病这小儿,今夜便要用他和大汉公主的头颅做酒器!”乌维抽出长刀,一呼百应。 祭坛设在一处高丘之上,能望见数里外的情形。 而丘前丘后,夏日的牧场上,十万匈奴组成黑压压若浪潮,蔓延了一大片。 十万匈奴齐声应和,声音撼山动地,“活捉霍去病!头颅做酒器!” 殷陈被反剪着双手押解着,站在乌维身边。 乌维睨视着她,“公主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着汉军是如何败的。” 殷陈瞪他,腕上的麻绳便勒紧一分,带着淋漓的痛痒刺进皮肉,“看来提早下定论,也是中行说教你的。” 乌维懒得理她的口舌之快,斥候又来报,汉军兵分三路,已经到了十里外。 马蹄声声如雷鸣,由远及近,越来越近。 先是看到了标志性的红色的旗帜,张牙舞爪迎风猎猎。 而那其中传来的战鼓的声音擂动,越来越快。 旗手挥动旗帜,弯月形的阵型横扫而来,又快又急,带着势如破竹的气势。 汉军并不沉迷于兵刃相接,他们的装备精悍,而大黄弩射程之内,匈奴人纷纷坠马。 乌维指挥着部下冲锋,他在消耗汉军的弩箭。 毕竟他们所携带的装备并不多。 霍去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看出了匈奴薄弱的后防,下令,“赵破奴全力部冲击敌方防线,仆多部掩护。” 车悬阵在巨大的牧场之中发挥的作用最大化,乌维终于又看到了那叫他心惊的阵法,他也知道这阵法的缺陷,只要其中一部乱了,那么其余各部便会受到影响。 所以他迅速做出对策,让章渠部和比车部合力从侧面去截断。 然而一入阵中,利弩就如雨而下,只要靠近汉军,环首刀便会齐齐出鞘,血肉之躯,怎会抵挡得住这样迅猛的攻势。 两部如泥牛入海,淹没在汉军赤色浪潮之中。 李敢甚至一开始便射断了匈奴一部的旗帜,夺了那匈奴旗帜欢呼。 左贤王部的匈奴人哪见过这样的阵法,一时间慌不择路,霎时溃败奔逃。 乌维眸色沉沉,殷陈看着那汉军赤色的衣袍在大幕卷起红色尘暴,带着吞噬一切的震撼力量。 她的心似乎与那战鼓一样保持着相同的震动频率。 乌维早已派遣两部绕道边上,他正等待着那车悬阵的成型。 此前一切牺牲都值得,所以匈奴人一波一波冲击。 而汉军的旗帜终于挥动起来,那巨大的车轮一般的阵法,再度在大幕中逐渐成型。 有律地运转起来。 乌维微笑,这个阵法唯一的缺点就是不能停下,出击需要把握最佳时机。 他现在只需要拖着这阵法,等待他们疲累下来,而后将他们合围绞杀即可。 于是他高声喝止,将身侧那个女子推了出来。 “霍去病!你看看这是谁?”他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汉军一瞬间往那个方向看去。 隔了太远,那女子的身影如竹。 能认出她的人不多,但赵破奴和仆多当即就转向了霍去病的方向。 他曾敏锐地察觉居涂高丘上那个躲在沙棘丛中如猎物一样的少女,他也曾一箭射穿百步外猎物的喉咙,他的箭几乎从不虚发。 可这次,他无法再抬起那近在手边的弩。 高丘之上,她的发和衣袂都随风纷飞。 那一瞬间,脑中似是一根蹦到极致的弓弦倏地松开,似是被猛地抽了一鞭,清晰的钝痛让他脑中嗡嗡作响。 眼眸霎时红了,他浑身绷直,栖霞似是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 他不知本应在陶邑的她怎会出现在幕北,直至捏着刀的手心传来疼痛,他才迅速回过神来。 这一刻,他已经无法没有再多的时间再去思考两全之法,车悬阵已经运行到最佳状态,再不下令,车悬阵的冲阵威力便会大打折扣。 而匈奴侧翼已经分包过来,再晚半刻,车悬阵便会彻底停止运转。 这日的日落与往常并没有任何不同,大幕中央的残阳如血,但也嗅到了残忍的气息,烟尘四起,蹈碎了大幕千百年来的寂静。 这也是一场盛大的,残忍的落日,它象征着大汉和匈奴百年来的战争终于要做了了断,而那个关键节点,就掌握在他这个主将手中。 “霍去病!你若要汉公主的命,就立刻束手就擒!”乌维仍在高声叫嚣着,“再不停下,你便等着我割下此女的头颅做饮酒器祭天!” 按照往常,这个时候的阵法已经成型,正是最佳的冲锋时刻,可主将的犹疑让气氛凝滞下来。 时间正在慢慢流逝,再这样僵持下去,汉军的优势稍纵即逝。 乌维明显是在拖延时间,霍去病知道,汉军所有人都知道。 李敢下意识看向霍去病,隔了重重的人马,他依旧察觉到霍去病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李敢估摸着若是出手,能射死乌维的概率有多大。 显然乌维知晓大黄弩的威力,他站在射程之外,甚至还用殷陈挡了半边身子。 霍去病没有把握,他也没有把握。 谁也没料到乌维竟抓住了陶邑公主来做要挟。 然后变故就生在这一刻,殷陈只觉心口一痛,似乎有什么利器凿穿了她的血肉。 久违的痛意再度席卷了她全部的感官,她看到了那个人。 那并不是从汉军射来的箭,而是匈奴部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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