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妮斜眼瞥霍去病的神色,道:“我用尽西域名贵药材吊着她的命,若你没法唤醒她,我这药可就浪费了。” 在幕北时,她与霍去病约定,她将殷陈带回河西。 一是回汉路程遥远,行军还有夹杂匈奴俘虏,带着她多有不便,二是她如今这样子回到长安恐会引起变故。 阿娜妮带她回河西,一是月氏有巫医能暂且保住她的命,二是河西近西域,此前因醉梦香,他能入她的梦,若能再次寻得醉梦,或许他能再次入梦唤醒她。 阿娜妮带着她从幕北一路走走停停,行了一个月才到河西。 这数月间,她派人在西域几经寻访,终于寻到了醉梦香。 她与淳于文相视一眼,二人出了殿,让霍去病独留殿中。 霍去病唤人送来热水,他坐到床榻边,单手将殷陈抱坐起来,她的伤已愈合,阿娜妮所言非虚,她用上了最好的药材,那样狰狞的伤口,现在只留下了一道浅色的疤痕。 “嬗已经能坐会爬,还长了两颗乳牙,他似是已经认得我了,一见着我便会高兴地要来抓我冠上的玉,是个十分识货的孩子。我也颇有进益,在母亲的指导下学会抱他了。旁人都说,他的眼睛生得像我,眉毛和鼻子像你,长大了定是个标致的模样。” “堂邑翁主隔十天半月就往府中送来一些物件,说待你回去,定能在其中挑到喜欢的。” “李延年总来缠着我,一个男子如此难缠,叫人厌烦。” 他拧了热帕子,一边为她擦手擦脸,一边将长安的事都告知她。 似是已经习惯了自言自语,他也并不期许她能回应他。 为她重新穿上衣裳后,他拿出一根五彩线,系在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这是阿茵同李惊澜和袅袅三人所编的,阿茵听闻我会路过陶邑,托我带给你,还埋怨你在陶邑许久,是不是将她忘了。” “我知长安诸多不好,可许多人仍在等你回去。” 淳于文站在河西土城墙上,瞧着城中人来往。 河西的寒风比长安更尖利些,吹到面上,几乎能穿透皮肤。 阿娜妮拥紧狐裘,秾丽的面容,宝石般的眼睛衬得河西的一切都如此粗糙,但也正是河西,才养出了这样野性的女子,“老先生不问我有几成把握吗?” 淳于文目光悠远,“老叟听得出公主方才所言非虚,他既下了决心,我也没必要阻止他。” 阿娜妮唇角微翘,“如今他是汉朝大司马,大汉的皇帝会让他如此冲动行事吗?” 淳于文扭头看她,发觉她与殷陈的性子竟这样相像,“他若下定了决心,谁也不能阻止他。” —— 殷陈照例踩在带着余温的细沙上,她在沙丘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嘴里默数着来回的圈数,走到第一百圈时,便是一个时辰。 她不知自己困在此地多久了,周围是无际的流沙,一轮永远沉不下去的落日悬在天边,茫茫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时间仿佛是凝滞的,一切都没有变动。 殷陈只能靠绕圈,粗略丈量着时间。 彼时她正在石块上刻下代表一天时间流逝的竖线,那巴掌大的石块上已经满是刻痕。 然后,她抬起头,竟在路尽头,瞧见一个身影朝她而来。 她一手捏着石块,一手握着匕首呆愣在原地。 直至那身影越靠越近,殷陈才确定此人并非幻象,此人眉眼生得秾丽非常,一双眼眼尾微扬。 他走近了,却只站在高丘下,抬头看着她。 殷陈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将石块踹回怀中,开口道:“这位郎君,为何这般看我?” 青年像是没料到她会这样问,顿了许久,就在殷陈以为他是个哑巴时,才终于听到他的声音,“抱歉,姑子可知此间何地?” 殷陈难以回答,她若是知道这答案,便不会困在这许久了。可她作为此间唯一的活物,自然不会干脆承认,于是生硬地扯开话题,“你自何处而来?怎会不知此间何地?” “实不相瞒,我迷路了。”青年坦诚异常。 殷陈拿回了主动权,又问:“敢问郎君,现在是哪一年了?” 她身后是那轮巨大的鸡子黄的落日,夕阳光打在她身后,她整个人便像是快要融化了一般。 她眯着眼打量沙丘下的人,随意将手上匕首转了一圈。 那青年朗声答道:“元狩五年。” 元狩五年? 殷陈不记得元狩是何年,也不记得自己的年岁几何。 事实上,除了这段一成不变的日子外,她的记忆非常混乱,理也理不清。 青年似是看出她的心事,“你是建元三年生人,现年十九岁。” 十九。 殷陈好奇问道:“十九岁,那我可当上了刀客了?” 随即她又沮丧叹气,“想必阿翁会说当刀客太危险了,教我执掌殷家班子。” 青年却道:“你成为了天下最勇敢的刀客。” “真的吗?”殷陈激动得在沙丘上快走了几圈,她的影子悄然长到青年身边,一走动,便覆上他的手,她道,“那我……那我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许是孤独太久,她没有等到青年回答,又继续喋喋不休嘟囔道:“千万别是拯救了哪家猫狗,送谁家迷路的孩子回家,这可不像刀客做的事……” 青年抬起手,似是想捉住她短暂停留在他身上的影子,可她在高丘走走停停,在他掌心停留又飞走,他抬头看着她,“你曾只身抵挡千军万马,却敌千里。” 殷陈难以置信,“我吗?我哪有那么厉害。”下一瞬,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是何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的事?” 青年有一双深邃眼睛,殷陈觉得他望着自己时,心便浸透了水一般沉甸甸的,“在下听闻姑子事迹,仰慕姑子为人,特来拜访。” 殷陈有些骄傲地仰起头,嘴角的难以抑制地翘起,她终于将匕首收回鞘中,道:“好说好说。” 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悄然跌落彀中。 青年注视她的动作,朝她一揖,道:“在下霍去病,字伯稳。” 这青年穿一身干练的袍服,腰间玉带钩,发却以红纚带束着,动作萧萧肃肃,殷陈停步,“稳?哪个稳字?” 霍去病登上沙丘,站在她身边,二人背对着大幕夕阳,二人拉长的影子亲昵地纠缠交叠。 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着穏字。 温热的指尖划过的每一寸皮肤都生了痒意,殷陈盯着手心看,觉得这个字异常熟悉,正愣神间,瞥见他手背上有道浅浅的伤疤,“手背上的伤怎么来的?” “被一个小姑子咬的。” “下口真狠啊。”殷陈龇牙咧嘴。 霍去病似是想到了当时的情形,笑道:“是我惹她生气了。” 他写完了字,欲撤回手,将垫在她手背的左手收回,殷陈眼尖地斜见他左掌心的痣,道:“传闻前世恋人的眼泪滴落到手心,今世便化作了手心痣,看来郎君前世惹哭了爱人。” 他面上闪过落寞之色,“我今生也辜负了她,所以她躲起来不见我。” “那你为何不去寻她?若是真心相爱,她定然会期许着你去寻她的。”殷陈有些好奇道。 “或许她不愿见我了。” 殷陈倒觉得奇哉怪哉,“你怎知她不愿见你?或许她正在等你去见她呢?” 霍去病摆首,“纵使我站在她面前,她也不愿意再见到我。” 殷陈对他这沮丧态度十分不认同,“我瞧你嘴笨,要不我与你去见她,我口齿伶俐得很,与她一说,她定然明白你的心意。” 霍去病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表示,“若殷姑子愿意同我一起去,在下感激不尽。” 殷陈茫然四顾,不知何时,周围浓雾一层层袭来,似是密不透风,“但我已困在此处许久了,分不清方向更出不去,恐怕不能随你去寻她了。” 霍去病眼角眉梢皆是笑意,他道:“我识得路,你若愿意,可随我一齐走。” 殷陈却迟疑了,她思考良久,最终摇头,“我若走了,我阿翁阿母他们过来会寻不到我的。” 他看着她,面上的喜色霎时没了。 殷陈只觉得有些奇怪,他分明这样陌生,随意的神色又牵扯得她的心隐隐作痛。 殷陈颇为认真地给他出谋划策,“郎君要时时缠着她,说清自己的心意,她心里若还有你,定然会原谅你的,毕竟郎君生得这样好看。” 霍去病释然一笑,“那我还能再见到姑子吗?” 殷陈想了想,“在我的亲人寻来之前,我都会在此。若寻不见我了也不必担心,那是我阿母她们来接我了。” 霍去病告辞而去,殷陈坐回原地,她已经等了那么久,若阿翁阿母他们来,她定不理他们一天。 随即又否决,一天太久了,半天罢。 之后的时间里,殷陈常见到霍去病。 她会跑下高丘迎接他,他有时会给她带饴糖,有时会与她说起他与他那个躲起来的爱人的往事。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陪她安静地坐着。 他从不多留,时间一到便会离去,准时得如同刻漏。 殷陈从转圈来估算时间,到用他的到来和离去来作为划分时间的标准。 当殷陈在一块新的石块刻下第十条横线,她发觉自己的心中有了期待,她期许再次见到他。 有了期许之后,毫无意义的等待变得难熬。 后来,她有好久都不曾再见过他。 殷陈想他或许寻到了那故意藏起来的爱人。 殷陈为他开心,又不免失落。 她厌倦了等待后的失落,更怕自己养成了习惯,于现在的她而言,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承受的结果。 终于,她再次见到他,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近,心跳越来越快。 他看着更瘦削苍白了些,宽肩窄腰,极为养眼。 是他的爱人仍然不愿意见他么? 他站在距她三丈之外,停留了许久。 他在望着她。 殷陈也没有如往常一样朝他走过去,她直观地感受到了他目光中的凄怆。 那凄怆如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雨,沁透了她。 他几步靠近她,她惊觉他眼中摇曳让她动摇的碎光,说出的话却叫她摸不着头脑,“姑子可知,如何在迷雾中寻找出路。” 殷陈只觉得这话十分熟悉,熟悉得她脱口而出,“身在雾中,心在雾外,方能走出迷雾。” 他握住她的手腕,引导着她举起手,殷陈忽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痒意在指缝中穿过。 那是第一声春雷叫醒破土而出的嫩芽。 是蝴蝶轻轻煽动翅膀。 是一阵细微到,她一直忽略了的微风,于指缝间穿梭流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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