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汉埋入匈奴的钉子,也是刘彻为她安排的归属。 公主死阵前,军士志气扬。 她想,看到她死在此处,他此刻该有多伤怀?她还未来得及告诉他,她为阿婴取的名字。 她的阿母,那个被永远困在长门陈阿娇,该有多悲伤?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去岁中秋,椒房殿内,公主们围坐在皇后身边,热络与她说着从前之事。 她闪烁其词向姨母讨教床笫之事,义妁直白的话语让她羞赧奔逃。 窦太主旁敲侧击地打听她的状况,舅父在她的昏礼上洒下的热泪。 是在李家班子与众人欢宴,是李广利斜倚栏边故作冷漠的关怀。 是深夜的浓情蜜意,是带着嗔怪的埋怨,是带着宠溺的呢喃,是一次次坚定向她伸出的那只手。 若是时间逆流,让那册封为陶邑公主的医女再次回到东市医馆中;让那白发少女隐没在西南山间,停留在南越;让淮南的夜再次回到白日,让少女割在腕上的伤口愈合,发再次乌黑;让那场大雪再次回到天上,让长安道旁冻死的人再次恢复生机。 让一次次的相处,信任,回到陌生与防备。 让她再次回到元朔六年的官道上,牛车上的几个人讨论着新近封侯的新贵冠军侯如何风靡长安。 让那躺在边上的少年将遮在面上的荷叶盖在脸上,遮住那双长而不狭的双眸,耳上的茵陈耳饰闪着光。 那打马过官道的少年郎与她所乘的牛车擦肩而过。 让那射出的一箭回到弩上,让燎原的大火乘着回卷的东风逐渐消亡,让那居涂那弯月牙一般的湖泽再次碧绿。 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梦中,那个破梦而来的少年,他斩去她束缚她的绳索,他朝她伸出手。 一切的开始,若斑斓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折射着不同的时期的她。 她觉得身体里有一部份正在急速地抽离,她冷极了。 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却只有些残破的音节。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在宣室殿中与刘彻案前对博的时候,她将枭棋推道最前方,说:“或许陛下想从他身上得到的,女儿也能给。” 刘彻懒洋洋抬眼,道:“你能给朕什么?” “我能再次成为,陛下的棋子。”
第224章 血祭 公主的倒下让汉军的士气爆发,一声令下,战马嘶鸣,那巨大的车悬阵终于再次运转起来。 先是侧翼的包抄过来的匈奴部众被冲散,包如阵中。 红色火焰所到之处,踏碎了大幕千百年来的荒凉。 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厮杀,带着愤怒和冲天的士气。 乌维见形势不妙,他手中筹码无效,汉军的情绪前所未有地高涨,急令上马掩护撤退,退往狼居胥山。 坠落的夕阳为壮烈的战场覆上最后荣光。 它照在那抱着女子哭泣的将军身上,他喉中的呜咽,是天地间最悲情的呼唤。 怎么会有人哭得这样伤心,似是失去了所有。 殷陈想摸摸他的脸,想回抱他,让他莫为她伤怀。 可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她被困在了黑暗之中,只觉得自己要被他的悲伤淹没了。 翼君被仆多揪到高丘时,看到了这样的情形。 他是头一次看到将军失控地哭泣,他无助地抱着那女子,“求求你,救救我的闯闯。” 翼君跪在霍去病身边,探向陶邑公主颈侧脉息,微弱得几不可察,他低声道:“将军请将公主交给属下。” 霍去病却紧紧抱着她,这一刻,他执拗,倔强。 翼君才意识到,这是个及冠之年的少年将军。 他害怕失去深爱之人,捧着一颗破碎的心。 翼君取出了那只射入她胸口的箭,幸而偏了半寸。 但军中的药物不多,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保住她的命。 而此时,霍去病只是守在边上握着她的手,视线一寸也不肯挪开。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李敢等人守在不远处,这是一场胜仗,然而却没有欢声笑语。 比河西一战的惨胜更为消沉。 然后这一夜过后,他仍要指挥着大军继续追击匈奴残部,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悲伤。 第二日一早,霍去病留下翼君并数个守卫在原地,继续领军前往追击左贤王。 翼君看着陶邑公主那张脸,他觉得她有些熟悉,可他想不起他曾在何处见过她。 狼居胥山下,乌维再次遭遇了汉军。 这次,他实在无力招架,霍去病的实力相较于两年前更为恐怖。 他终于意识到,匈奴已若被驱逐的头狼,疲惫不堪的逃亡成了宿命。 于是决意不再缠斗,率残部逃匿往丁零。 汉军直追出数百里,见一大湖碧波千顷,高不识道:“匈奴唤此湖作瀚海。” 霍去病命全军饮马瀚海旁,收拾了周边残部,下令回程。 一回到营地,他直奔帐中,翼君道公主仍旧未醒。 他坐在胡凳上握着她的手,试图捂热她冰冷的手。 他抬起她的手,贴在自己颊边,殷陈的手太凉,冬日时,她总会贼兮兮地将手伸到他脖颈处取暖。 这连日奔袭,他的胡茬冒出,若是寻常,她定然会被他扎醒,然后略带着嗔怪地瞪他一声,将手收回。 他与她这一年来总是聚少离多,他几乎快忘了,她曾是一个自由得连风都逊色几分的人。 她怎会任由自己病恹恹地躺着。 “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父亲,我现在仍不会抱孩子,我出发时,阿婴抓着我的衣袖不放…… “你不是说过,待阿婴长大一些,你便会带他去骑马,射猎,抓兔子,去东市最好的炙肉店吃炙肉,你还没未去过陶邑瞧瞧封地……” 他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话。 殷陈想,这个人的话怎会这样多呢? 他的声音好听,她并不觉得厌烦,反而觉得异常熟悉和心安。 翼君端着药站在帐外,听着帐中将军的话,心中怅然万分。 赵破奴和仆多撑着下巴,对着面前肥美的烤羊都无动于衷,双双叹了口气。 幕北此战大获全胜,此时本该欢乐的氛围,全军的气氛却惨淡。 二人一回来便揪着翼君问了许久,翼君也只是摇头叹息,“那一箭扎得太深,又离心脉太近,我现在也没有把握公主会不会醒过来。” 赵破奴抬袖狠狠擦去泪水,揪着翼君的领子吼道:“殷姑子是个极命大的姑子,她怎会有事呢!你不是号称最好的医工吗?怎会没有办法,我明日便将你的药炉子掀了!” 高不识见状将他拉走,“你就别给医工添乱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赵破奴气恼地甩开他的手。 高不识叹了口气,“知道匈奴人会怎么祈祷天神保佑吗?” “祭天?你信这个?” “你瞧瞧这军中气氛,像是打了大胜仗的模样吗?” 赵破奴怎会不记得二战河西大胜的欣喜,可殷陈生死未卜,将军怎么会提起精神来祭天? 高不识却道:“狼居胥山近在眼前,若能得径路神庇佑,公主定能平安无恙。” “径路神,我们的小将军可不会信这劳什子神。” 可当霍去病听了高不识的提议,立刻着手开始准备祭祀。 他从未如此虔诚,按部就班地沐浴斋戒。 他一步步登上狼居胥山,以血滴入酒中,倾于祭坛之上。 他在心中祈愿道:祈天垂怜,霍去病愿领受这世上一切苦难,换得殷陈一线生机。 回程的日子渐近,可公主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长安有最好的药和最厉害的医者,可回程艰难,公主万不可受颠簸。”在临回程前,翼君寻到霍去病。 正在陷入两难境地,阿娜妮出现在了幕北。 她骑着橐驼,依旧美得张扬热烈。 一进帐,她脚步略有些迟疑,提了提嗓音,一步步靠近胡床,瞧见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人。 阿娜妮仔仔细细地看她,忽然道:“当真是命大得很,这都死不了。” 床上之人毫无反应。 阿娜妮在榻边踱步,又冷着脸沉声恐吓,“我对霍去病贼心不死,你若死了,我便抢了你的郎婿,再让你的孩子唤我阿母,我对孩子向来没耐心,若他病了,我只把他扔给旁人……” “你个没良心的,我千辛万苦从河西来,想带你去河西瞧瞧,你怎么能躺在这里装死?河西有数不清的宝石,看不尽的美男,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吗?我都给你。你不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吗?你怎么会死……” 她向来心肠冷硬,亲手弑父那一夜,她的眼泪没有流下,此刻却扑簌簌地爬满面颊。 阿娜妮就这样从幕北一直唠唠叨叨到了河西。 就算是这样的美人,唠叨起来也像只苍蝇一样叫人心烦,殷陈想让她闭嘴,奈何口不能言。 她想让阿娜妮将她送回长安,她不喜欢大幕,也不喜欢宝石和美男。 可她被困在黑暗中,无人可以听到她的话。 这日阿娜妮又给她擦手擦身子,“若霍去病这一回汉廷便做了负心人不要你了,那你留在河西罢。” 不要,不喜欢。 殷陈无声反驳。 阿娜妮看着她微蹙的眉头,手上用力了些,又生怕将她弄疼了,放慢了动作,“真没良心,提议也不行。真搞不懂你,我叫哈森去汉廷送信,或许是做错了,你这样铤而走险,不值得。” “当然了,你向来如此行事。”阿娜妮替她穿好衣裳,又抚平她的眉头,躺到她身侧,“你可知,血祭是匈奴人最郑重的祭祀方式,若你死了,他定然活不了。” 他从不信鬼神之事,可他曾在南越的神女祠为她虔诚祝祷,也在幕北的狼居胥山为她以血祭天。 阿娜妮转头看她,见她眼角湿润,滚下一颗泪来。
第225章 再入梦 元狩五年冬,霍去病借着巡防边防群县的缘故,与淳于文踏上了前往河西的道路。 去岁还发生了两件大事,郎中令李广随大将军出征失期,拔刀自刎而死。 骠骑将军幕北一战大获全胜,今上封骠骑大将军,封赏逾万户,与大将军同任大司马。 卫氏满门荣耀。 过了令居,越过乌盭山,河西已是白茫茫一片。 自河西二王降汉后,小月氏又迁回了休屠城,一入休屠,高鼻深目的月氏人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入了王宫,阿娜妮领二人前往内殿。 内殿很暖和,炉中飘出的烟雾袅袅,靠内的榻上女子安静躺着。 数月未见,她瞧着瘦了些,发长长了许多。阿娜妮将她照料得很好,除了长久不见日光,面色过于苍白之外,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46 首页 上一页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