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停住步子,看向李敢,“你从何而知?” “那日我偶然撞见大将军与叔父相见。大将军让我叔父认罪,保全李家。我叔父何罪之有?你们卫家是一家独大,只手遮天,难道真要将李家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 霍去病眉头微紧,“何时?” 李敢没有注意到他已经明显不悦的情绪,哼笑一声,“叔父为了保全李家,竟决心认罪,我气不过,当夜便携了弓箭埋伏于路口,可惜那夜正巧乌云遮月,否则卫青必然会死在我箭下。” 霍去病眼眸一厉,抬手揪住李敢衣襟,警告道:“李勿懦,你父亲之死与我舅父没有任何关系,你叔父之事全系我一人所为,你要追究便冲着我来。” 李敢只顾借着醉意宣泄一般,拂开他的手,当胸一拳挥向他,大开大合的招式带着十足的威力,怒吼道:“父之仇,弗与共戴天。此仇不报,枉为人子。我曾视你为对手,为友人,今日起,你我之间只有仇敌一条路可走,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定杀了卫青。” 下级刺杀上级,大汉律当斩,舅父瞒下此事,定是为了保住李敢。 难怪近来舅父总躲着他,想来是不愿让他知晓此事。 霍去病心思陡转,李敢今日行径难说没有受人挑唆,看来此事还是要去问问舅父。 李敢曾在幕北一箭射死匈奴旗手,霍去病不敢赌下次。 思索至此,他不再招架李敢,躲过李敢一拳之后,将他手臂一掌推开,“待你酒醒后,你我再分辨个明白。” 说罢转身离去。 “霍伯稳!霍去病!你站住!”李敢想追上去,却一时恍惚。 都说外甥肖舅,这舅甥二人的背影出奇的像。 刹那间,李敢似是看到了卫青。 父之仇,弗与共戴天。 他的父亲,不该如此憋屈地死去,父亲曾醉言,“若有一日,能战死沙场,亦是父亲宿命。” 可那个教他射箭,带他出征,也在陷入匈奴围困时推他出包围的父亲,一生征战数十年至两鬓斑白的父亲,并没有战死前线,反而死于逼问之下的屈辱自刎。 他心头怒意翻涌,抬手抽出箭箙中的箭。 霎时,霍去病耳际擦过极为熟悉的尖啸之声,那是箭羽划过空气发出的声响。 他瞳孔微缩,只觉后颈一凉。 而不远处,女子绿裳如暮春雨中芭蕉。 霍去病没有回头,她是个极好的猎手,这一箭必然命中了目标。 李敢拉满了弓放出的那一箭,只堪堪擦过他的侧颈,钉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之中,箭矢尽数没入树中。 这一箭本该射穿他的脖颈。 殷陈奔向他,拼尽全力。 她的心跳猛烈地跳动,她的心慌乱得无所适从。 积蓄已久的泪水连带着惊惶奔涌而出。 她意识到黄琪在刻意拖延时间后,便立刻寻他而来。 旁倾出的荆棘勾住布料柔软如云的褝衣,曳地曲裾袍上满绣的乘云纹纹路被打乱,她的脚步为窄小的只为了规矩步履优美步态的裙身桎梏,足上丝履并不能让她矫健地越过阻碍,如同斩去鱼鳍的鱼儿,在上林中踉跄而行。 索性解开了系带,碍事襌衣脱去,精美钗环褪去,四处寻觅,终于寻到了二人所在。 她伏于暗处,看到李敢抽出利箭。没有时间去思索此事因果对错,刹那之间,挽弓搭箭,对准了李敢。 霍去病接住了飞奔而来的她。 泪水糊满秀致的面容,她惊魂未定,听到他仍在跳动的心跳,才回过神来,手上弓脱力坠下,“对不住……我实在没有办法。” 她怎会不知李敢无辜,而李敢之死,必然会让李姝与她反目,甚至反咬她一口。 但她不在乎了。 霍去病的手轻轻拍在她的脊背,只是勾出一个叫她安心的笑,抹去脖颈上的血,捡起她丢在地上的弓,“闯闯,是我大意,此事错在我。” 殷陈已经明白他的所想,猛地摇头,“中行说必会借李家父子之死来对你和舅父施压。” 此时,正驻守在边上的守卫和不远处的期门郎围聚过来,他们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目瞪口呆。 陶邑公主伏在冠军侯怀中,似是在啜泣。 冠军侯手持弓,不远处的关内侯李敢中箭倒地,一滩鲜血蜿蜒流出,那箭矢贯穿咽喉,眼珠圆瞪,已是断了气。
第232章 认罪 上林宴中,李延年神色张皇地走到刘彻身边,说了句话。 刘彻神色微变,又看了一眼空了冠军侯位置。 李丞相在与桑弘羊张汤等人把酒言欢,手中忽而酒盏一跌,“恳请陛下为臣侄儿做主!” “关内侯饮酒后独自射猎,这竟为发狂公鹿所伤,朕甚伤怀。”刘彻扶额,“朕已命人将看管鹿群的官吏抓起来,严加责罚。” 刘彻看向李蔡,“丞相认为如何?” 众臣面面相觑,陛下此话,已经回护偏袒行凶之人。 暮春时节,何来雄鹿伤人? “陛下,老臣从兄就只有李敢一个儿子,如今竟不明不白死于上林,望陛下明察,以告慰从兄在天之灵。” 说到李广,众臣面上流露出悲伤之色,诚然,老将之死悲壮,叫人感慨。而他唯一的血脉,怎能如此死去? 桑弘羊也跪下,“望陛下查清此事,李敢身为大汉君侯身陨上林,怎可如此轻率结案?” “陛下三思。” 这群臣子,灌了几杯黄汤便开始来对他施压。 此时,末席一个年轻男子站了出来,“陛下,臣乃廷尉府左监,此案交由臣查办。” 张汤看向张贺,这一眼满是警告之意,这是李家与卫家之事,不可掺和。 可已经长大的儿郎,已经不再想要遵循父亲的处事原则,他在成长之中,已有了自己的行事准则。 刘彻颔首,让张贺前去检查尸首。 不多时,张贺回到席中。 众臣皆望向他。 李蔡满脸悲伤,几欲站不住。 张贺行了一礼,道:“回禀陛下,关内侯系利箭贯穿脖颈而亡。”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 “利箭?难道是期门郎所伤?” “可现在还不是射猎之时。” 期门郎射猎有特定的时间,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众人只待他口中呼出那凶手名字,外间却有一宫人道:“陛下,陶邑公主和冠军侯求见。” —— 席中众人猜测着公主夫妇的来意,李蔡的目光却悄然看向刘彻。 刘彻点头让她进来。 殷陈走进来,身上衣裳虽特意修饰过,但外披的襌衣已经不见踪影,稍显单调的绿色犹如爬满暗处的青苔,却是极具侵略和扩展性质的张扬。 她发髻整理过,只是发上簪环已经不见踪影,整个人身上没有了修饰,正如一株翠竹。 一双眼眸还红着,分明是刚哭过。 霍去病站在她身侧,亦是一脸肃然,脖颈的伤痕血已止住。 二人进殿,朝座上刘彻行拜礼。 殷陈行礼过后,道:“儿是来认罪,关内侯所中那箭,是儿所为。儿一时兴起让冠军侯教儿射箭,正巧关内侯出现在林中,儿以为是猎物,不慎酿此大祸,请父亲责罚。” “此箭之力道精准,怎可能会是公主一个初学者能射出的箭?”一个头戴鶡冠的武官道。 殷陈扭头瞪了那人一眼,道:“难道只有男子能拉动期门郎的弓吗?还是你认为,陶邑公主胆大包天,替人顶罪?” “臣不敢……”那人垂首而答。 刘彻苦恼扶额,殿中跪着的霍去病和殷陈夫妇二人,霍去病面色冷峻,殷陈泪痕犹在,“阿璐,不可胡言。” 殷陈转向中行说,话说得分外诚恳,他既推她上了公主位置,便要承受殷陈利用公主之位给他带来阻碍,“李丞相,是我误害了关内侯性命,我愿领受责罚。” 公主误杀臣子,这实在是个难以判处的案子,就算交由廷尉府,也难以在汉律法中找到对应的刑罚可依。 怪只怪他时运不济,恰好出现在那处。 众人心中如是想着,上林射猎中,每年都会死上几个运气不好的。 区区一个关内侯,死了便死了。 李蔡哪敢受公主之礼,忙回了一礼,道:“臣不敢。” 刘彻拍板下了决断,“陶邑公主既系无心之失,处罚奉三年,关内侯儿女家眷由公主负责抚养。” 殷陈一拜,“儿领罚。” 如此不痛不痒的处罚,座中却无一人出来反对。 此时传到李姝耳中时,她跌落了手中玉碗,碗中褐色药渍溅到她衣裳,如同一道暗色血渍。 她看向带来消息的宫人,“陶邑公主杀了关内侯?当真?” “是丞相送来的消息。” 李姝只觉胸口一滞,喉头翻涌,竟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 “李姬!”宫人惊呼。 —— 宫人来禀丞相在殿外时,李姝换上了还未成为李姬时穿的衣裳。 这是那年夏至,李敢和黄琪为家人采买时,特意为她挑选的布料。 与众姊妹统一的青绿色不同,那是一身鹅黄色丝绸质地的布料,印着缠绕的茱萸纹。 衣裳的剪裁并不十分用心,甚至腰身和肩膀都大了许多,李姝却尤为喜爱这身衣裳。 殿中人被她摒退,中行说进殿时,瞧见她坐在靠窗的坐榻上,斜倚着凭几,“姝尔。” “我在想父亲该见我了,不然,说不定我们二人此生都不会再有见面之时了。”李姝眼皮倦懒地板耷拉着,遮住暗灰色的眼眸。 窗外合欢开得热烈,她喜爱开得如火的合欢,一簇一簇的亮色点缀枝头。 植物从不会为人的心绪影响,到了时节,它便自顾自开放凋落,惹人欢喜和惆怅。 中行说看到她手上捻着一朵合欢,那绒团一样的娇丽花朵为外力转动,旋动如胡姬的裙摆。 中行说第一次看到她,便是在王庭的宴饮中,那瘦小孩子的目光停在舞伎舞动如云的裙摆上。 军臣不喜她,不过是个汉俘生下的种,那汉俘竟妄想利用这个孩子上位。 那汉俘自是喂了狼,而这个尚懵懂不知事的孩子,却被留在了王庭。 军臣有许多孩子,他早已忘了这个偷跑到宴上偷吃的孩子是他的血脉。 这孩子被打得跪地求饶时,中行说出现在她眼前,他拉起她,擦去她脸上和着泥沙的泪痕,递给她一块烤得正好的羊肉,“今日起,你便叫姝尔。” 姝尔狼吞虎咽地撕咬着羊肉,吃得满嘴油,抬眼看向那面白无须的男子,眨眨眼,跟着重复道:“姝尔。” “是父亲赐我的名字,从那时起,我便视你为父亲。” “可你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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