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归云”不能和谢流忱一样,只吃冷食。 他舌头一缩,嚼都不敢嚼, 勉强将鹿肉咽下,只觉喉间一痛,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鹿肉一路顺着喉管烫到了胃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夹肉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 胃里灼痛却越发明显。 “滋味如何?”崔韵时问道。 “很好,”他小声道, “多谢。” “那就好。”崔韵时笑起来。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跟着一起灼烧起来。 —— 那一日回去后,谢流忱腹中如火烧,有两日都没有进食。 他是饿不死的,便半死不活地熬着,每当胃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她被火光照得暖烘烘的那个笑。 离别时,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对他说,她今日与井慧文打赌输了,她得猎一头鹿补给井慧文。所以今日的行程,一个月后还要来上一回。 她问他来吗? 他想拒绝的,只是他拒绝得太慢,而她却已经很快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流忱反省过,他不应该心怀侥幸,半推半就地默认下来。 于是几日后,他能吃一点凉粥,有了些力气后,便铺纸磨墨,想写信托人交给她,说他不能赴约。 那一日夜里,他想了两刻钟,提笔写下三封信,都觉得不够好。 措辞需委婉,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不能叫她觉得她是被他厌恶,才会屡屡遭拒; 内容也要简洁,不要流露出旁的意思和过度关心,引她怀疑。 他为难许久,烧了再写,写完了又烧,第二日炭盆里堆积的纸灰都快将火湮灭。 半月过去,他仍没写出一封让他满意的信。 他数着日子,在官衙与家中辗转,让自己奔波忙碌了起来,告诉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写信,而是实在太忙了。 就这么磨蹭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又烧了一封信纸。 屋里摆着两个炭盆,一个炭盆里烧纸,另一个炭盆上支起架子温了壶梨花酿。 他从不喝酒,只是想闻一闻甜润的酒味,心里才不会觉得那么空落。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他如今是扮作成归云的模样,元若和元伏都不能出现在这里,这间小院中只能有他一人。 他只能自己站到窗前,往院外偷偷看一眼,她来了没有。 当时说好,她的马车会来接他的。 一想到她专程前来,在他院门前停留,是为了带上他,一同度过一整日,从朝至暮…… 谢流忱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失了该有的分寸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若他能克制住自己,不起心动念,那便没什么事吧。 所以其实这次他可以不拒绝她的吧。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立刻扔下笔,心跳得更快了,可他是高兴的,不由自主的高兴。 再不感到为难。 思绪起伏间,他想起件要紧事,他该吃那瓶丸药了,否则这两日药效就要结束,他会恢复原本的容貌。 他刚探手入袖,屋门吱呀一声轻响。 谢流忱袖手,回过头,腕间悄悄现出一把匕首。 他将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就是怕崔韵时来的时候,会发现他的不寻常之处。 他必须像成归云一样,是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会在院子里种小白菜,做饭时扒两片叶子的那种人。 他望着来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那人笑呵呵地开口,却是他熟悉的嗓音。 “上回让你空等,我特意找你赔罪来了。” 是大巫。 谢流忱凉凉道:“谁许你不请自来,踏入这个门的。” 大巫毫不生气,换上满脸惭愧之色:“是的,我十分歉疚。” 谢流忱知晓她是惦记着自己的血,崔韵时或许就快来了,他不想与大巫纠缠,直截了当道:“你为何也会重生?” 他的愿望明明是能让崔韵时有重来的机会,以及他想要再见她一面,整个愿望和大巫没有半点关系。 而上封信里她的口吻,已然表明了她就是上辈子那个大巫。 “我是大巫,自然有一些独到之处。”她边说边走向他,“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你有什么想 要的,我们继续做交易……” 她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意味。 谢流忱没有喝止她,也没有不许她继续靠近。 人要做坏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维持着原先的平和,直到动手的那一刻才陡然翻脸,看来大巫也不例外。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嘲笑,他总是很容易读出旁人对他的恶意。 就如母亲对他的恶意一样,有时候雨不曾落下一滴,可是人能嗅到潮湿的雨将落的气息。 他察觉到了,大巫似乎并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她选择和他的母亲一样,伤人的时候把眼睛闭上,看不见,她们就不会愧疚太久。 大巫在半途顿住了脚,失笑道:“我真是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装模作样,苏蘅,直接动手吧。” 屋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而后两人都出手了,谢流忱并不擅长近距离正面搏斗,他习惯背后伤人。 大巫也不擅长与人打斗,可她有备而来,选择的这具身体功夫甚高,就算谢流忱有再多准备也是无用。 她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苏蘅,此人一出手就拧断了谢流忱的喉骨和颈骨。 看着这颗头软绵绵地歪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巫慢悠悠地拿出一个巨大的布袋。 她抓住他的脚踝要套进去,想了想,对苏蘅感叹道:“还是你来吧,我有些不忍心呢。” 苏蘅便老老实实地将他塞进布袋中,又让大巫继续掌控她的身体。 大巫打开门,等在外边的第三人探进头来:“大巫,结束了吗?” “嗯。” 这人便进了屋,站在镜前打量起自己来,赫然是一张和谢流忱一模一样的脸。 苏箬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心想就算做这么奇怪的表情,还是好看得不像话,一点不显轻浮,反倒让人想捏上一把。 虽然突然要做男人,感觉很奇怪,可是这张脸她又很满意,她还是很有兴致当一当谢流忱的。 苏箬保证道:“我会一直扮演谢流忱的,直到大巫办完事为止。” 她看了看布袋,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 大巫含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箬必须留在这,大巫则扛着布袋向外走,刚一推开门,就撞见崔韵时。 崔韵时是来接成归云的,她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 成归云被人套在布袋里,只露出一个头,且他的脖颈似乎是……被扭断了? 她脑子轰地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声响锣,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的手按上腰间短刀刀柄,可她还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她从那人身上闻到了药味,和薛朝容当时被困的山洞中一样的味道。 此人是苗人。 崔韵时做下论断,心知不能靠近她,以免被她下毒暗算。 手边是两丛翠竹,但见刀光如雪,她拔刀斜斜削下一截,尖头锐利如枪尖,她用上力气,将竹节朝这人狠狠掷去。 大巫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绊,摔回房间内,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直冲她飞来的竹节。 她忙着逃命,完全没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布袋微微动了动。 她刚要起身,又是一杆削尖了头的竹节飞刺过来。 大巫狼狈躲过,缩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韵时一眼。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陶罐,罐中立刻飞出成群毒蜂。 这些毒蜂由她亲自饲养,极有灵性,不需曲调操控,只需她心意一动,它们便会对着她想要攻击的对象发起猛攻。 崔韵时站得再远也没用,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不知道她的本事。 谢流忱和崔韵时两人加起来还没有她年岁的零头大,现在的孩子真是丝毫不知敬重长辈。 眼看毒蜂一窝窝地朝崔韵时涌过去,大巫眼睛都不眨,只等着她中招。 然而下一刻,她的头发猛地被人拽住拖动,又被人踩了下去,迎面一阵滚烫的热气,她听见滋拉一阵皮肉烧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大巫惨叫起来。 谢流忱单手托住自己的头,脚下继续用力,将大巫的头往炭盆里再踩了踩。 他不知大巫为何忽然和他翻脸,可是她居然放毒蜂害崔韵时的命,她也算是活到头了。 他知道,这次大巫还是死不了。 但往后他见她一次,就把她往炭盆里塞一遍,杀到她长记性,杀到她不敢再对崔韵时起杀心为止。 漆黑的信纸灰烬飞了一地,大巫被他死死踩住,无法逃脱。 毒蜂感受到主人强烈的杀意涌向了另一人,纷纷调转方向飞回来,朝着谢流忱蜇下去。 谢流忱又将大巫提起来,挡在身前,毒蜂怕伤着主人,绕来绕去,威力瞬间被削弱大半。 可他露在外边的皮肉还是有遮挡不住的部分,被几百只毒蜂狠狠蜇咬,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抓住大巫的手,身体变得僵硬而迟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苏箬才愣住一会,大巫便遭了谢流忱的毒手。 她回过神,赶紧从谢流忱手上抢人,带上大巫逃命。 院中的崔韵时就见“谢流忱”带着那个苗人飞身翻过墙,跑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毒蜂。 她碍于毒蜂,不敢再拦。 但心中深感莫名,那个长着谢流忱的脸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谢流忱。 当年她为了讨好谢流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言行举止都有钻研,那人情急之时的举止和他半分都不相似。 崔韵时心里装着疑惑,进屋想将摔在地上的成归云扶起来,却见他四处摸索。 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的手差点都要直接抓住一块热碳。 他似乎是看不见了。 崔韵时看了看他身上被毒蜂蜇咬出的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就要去给他寻个大夫来。 成归云却扯住她衣袖:“我无碍,不需要找大夫,我自己便是大夫,这种毒蜂导致的失明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我便会好了。” 崔韵时啊了一声,大感意外,他的伤势看着这样骇人,成归云还能如此淡然,活像只是擦破点皮一般。 成归云再三保证他没事,还歉疚地说给她添麻烦了,她可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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