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见了她手里剩下的没有写上祝愿的红绦,微微一愣,她的手轻轻掸了掸那条红绦,向他笑道:“阿清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我替你写。” 替他写的理由么……略显蹩脚,她说,因为她近日在练字,所以瘾大。 他似乎轻轻弯了弯眉眼,眼里有淡淡的一痕笑意,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微微思索后,写上“封侯拜相”四个字。她想,这应是古往今来,无数男儿的志向,他……也许不例外呢? 她不知道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大抵这样热闹的日子,也呆在院子里,未免太闷。 但他不去逛灯会,干站着,未免还是太闷。 她又寻了一个蹩脚的理由:“阿清哥哥,我跟我娘亲她们走散了,一个人不敢走,能不能陪我找我娘亲?” 他又愣了愣,静了片刻,轻轻点头,说:“好。” 她欢喜不已。 走在摩肩擦踵的街市上,她像往常牵住娘亲的手一般,下意识牵住他的手。修长清瘦,温度很低。她意识到牵的人是他时,又有些舍不得松开。他画画儿很厉害,她见过他画的宜陵的山水,一笔一笔,笔触细腻,她没想到那么厉害的手,牵起来是这样的感觉…… 他有些跛脚,所以走路走得慢一些。 她也慢慢地走。街市很长,像走不到尽头,回头望他时,他眉眼清隽,烛光照在他穿的青色锦袍上,缠枝莲的花纹折射着微微的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显得太明亮了。 但……第二年他便不告而别了。 一切仍在,仿佛人间蒸发。她本来以为,她和他也算很熟了——直到他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她方才明白,其实连他究竟的姓名身份都不知道,怎么算得上熟悉。 两日后的上元佳节,宫中和往常一样,摆了宫宴,请了些王公贵胄、皇室宗亲进宫赴宴,歌舞丝竹,觥筹交错,除了今夜有一轮满月之外,其他的,和平日的宫宴别无二致。 稚陵撑着腮,跪坐在案前,模模糊糊地想着往事,虽没有喝酒,却觉得困乏。程绣悄声说:“裴姐姐,你今日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她微微一笑,才打起精神,向她道:“没什么,只是殿里闷了些。”有些无聊罢了。 程绣说:“唉,往年我最盼着上元节了,想当初,上元夜里,给我送花灯的,从我家门口排到……” 稚陵笑着望她一眼,听着程绣说着她自己的往事,她心中想,不知今夜的长街上,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还记挂着即墨浔前两日看她时说,过两日怎么怎么,她以为要升位,可直到宫宴结束也没听到宣旨,大抵他只随口一说。 众人各自散去,她还要留在这儿监看一会儿善后,已经戌时,回去洗洗睡正好。她近日……确实很困。 怎知她还倚在小案上,一边打瞌睡一边看宫人们来来往往干活,忽然来了个小太监,细声细气道:“娘娘,陛下召您去涵元殿侍奉。” 稚陵强打精神,抬起眼:“什么……” 泓绿倒是眉眼欢喜,转头就搀扶着稚陵起身,一边道:“娘娘还愣着做什么……” 臧夏说:“娘娘,莫不是陛下要升位了!”她连忙给那小太监塞了一把钱,悄声问他:“是什么事呀?” 小太监低眉顺目,摇了摇头,说他不知。 臧夏益发觉得今夜有好事,却看稚陵眉目淡淡,蹙着眉头,轻声说:“我这右眼一直在跳,该不会……” 不管怎样,去了便知道了。 到了涵元殿里,吴有禄亲自出来迎她,笑吟吟的,压着声音说:“娘娘先去翔鸾阁换衣裳。” 稚陵微微疑惑,但想到上回在翔鸾阁侍寝,也是这个流程,不疑有他,进了阁中,两个侍女行了个礼,捧来一套衣裳。 ——但,她近前看了一眼,怎么却不像是侍寝穿的那个,亦不是宫装,倒更像…… 寻常富贵人家妇人穿的衣裳。 这是一套月白色衫子,外套着鹅黄披帛,她愈发觉得奇怪,却听这位宫娥笑道:“娘娘,都是陛下吩咐的。” 稚陵甚至想到难道即墨浔觉得光是宠幸她太寡淡了,要玩些什么别的乐子,比如叫她扮做民间妇人,他来演一演暴君强夺人妻的戏码。 这两位宫娥服侍她穿上这套衣裳,又为她梳了一个民间妇人的发式,簪上些轻盈小巧的簪钗首饰,清秀好看,不惹眼。她们最后将一张小小面纱捧给了她:“娘娘请戴上吧。” 稚陵于此时才迟缓地问:“陛下要带我出宫?” 宫娥不敢多言,只垂着眼摇头。 稚陵望着镜中自己,倒是一刹那恍了恍神,肩上轻轻按下来一只手,她惊得回头望去,一身月白色锦袍常服的即墨浔,正立在她身后。 玉冠束发,锦袍素淡,没有什么花纹图案,倒是显得低调。腰间束着躞蹀,挂了他的佩剑,剑鞘同样是没有花纹。连穿的乌靴都没有多余装饰,打眼一望,只叫人觉得是个……祖上富过但已落魄了的公子哥。 偏偏他长相俊美,是穿得再素淡,也能在人群里一眼望见的角色。 稚陵还没有开口问,他垂着眸,嗓音里含着些许笑意说:“朕带你出宫。” 稚陵彻底愣住,不可置信地望他,她几乎想了许多种可能,偏偏没想到他……他说的好事是要带她出宫。 她愣了半晌,才见他的手指轻轻摩挲在她的鬓边,力度轻柔,嗓音低缓磁沉:“怎么愣着,不想出宫么?” 她心里虽万分欢喜,可却还有一点理智。 坐在出宫的马车上时,她轻声问:“陛下为何带臣妾出宫?” 即墨浔蹙了蹙眉,马车颠簸,刚出了端门,又颠了一下,稚陵身子不稳,直接颠在他的怀里,他动作微顿后,旋即直接把她揽在怀中,让她好躺在他的膝头。 他轻声说:“朕觉得宫中太医的医术,固然是好,心思却未必纯正,朕不放心他们。听说上京城中一处医坊里坐堂的大夫,颇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朕打算让他看看……” 稚陵一听,难道他指的是……是怀孕这件事么? 她神情微微僵住,半晌,说:“陛下费心了……” 她这个姿势,他的手恰好就停留在她的脸上。 带有薄薄的茧的手指,轻轻刮着脸颊,指尖温度灼热。他不说话,叫她疑心,他心中还有别的想法。 即墨浔沉默了一会儿,续道:“自然,还有别的事情。” 她仰着眸子,望着他低垂下来的狭长双眼,等他的后话,即墨浔说:“朕派去赵国的眼线回来了,朕需亲自跟他们见一面。但为免暴露,只得作出伪装。” 他沉吟片刻,说:“在外,万不能暴露了你我的身份。” 稚陵一一应着,心中除了震惊,还有一丝甜蜜。她没想到这般重要的秘密,即墨浔也肯让她参与进来,——是否在他心中,她的确足够让他信任? 不管他为着什么缘故带她出的宫,总之,当她的的确确站在了宫外,站在上京城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玄武街上时,热闹的景象一下子挤入眼帘,叫她看都看不过来了。 花灯连成了一片明光灼灼的光海,渲染得上京城的天空,仿佛都被映亮。 抬头可见广阔无垠的天,天上一轮圆月,月光薄薄洒落。 这是上京城中最热闹的一条街,这条街上坐落着上京城里诸多有名的酒楼。上元良夜,摩肩擦踵,游人如织。叫卖声,吆喝声,人声鼎沸。 即墨浔上了这仙客来酒楼,让她先在这里等候。因着秘密出宫,臧夏泓绿都在宫里,身边只有即墨浔的几名侍卫,都装成普通百姓守在这酒楼下面,暗中护卫即墨浔的安全。 他特意准许她能在这条街上四处走走——但不要走远,至少不要走出侍卫们的视线范围。等他和眼线们见过面,处理完事情,就带她去医坊。 即墨浔临上楼前,打量着她,最后替她将缚面的面纱理了理。 她想,他还担心有人抢他的女人么。 想着想着,脚步却已经下了台阶,四下一望,望花了眼睛,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逛。 她远远儿见那边不远处立着极其明亮的花灯墙,许多人围观,不由心中好奇。 过去一看,这满墙的花灯,工艺精致,灯上描画的各色传说,精巧细致,甚至……比起宫中画院里的画师,也不遑多让。 灯墙最上面挂的一行灯,则比下面的精致;这精致里,还有最精致的一盏。她仰着头,望见那画的是扬江之水,和大夏朝南下渡江。灯上所绘,不过是想象,却几乎叫她怔住。 不仅是内容,更是笔触,叫她觉得格外熟悉。
第27章 稚陵听那吆喝的黑衣壮汉说着,这花灯,乃是他们东家亲手画的,若想要,只要玩猜灯谜,规矩很简单——抽若干个灯谜,一炷香时间里,一个不跳猜完且猜对了,便能挑一盏带走;但若猜不中,想要买,得一千两银子一盏。 最下面一排的,需猜二十个灯谜,每往上一行,多以此类推,最上面一排的,要猜五十个。 旁人听了,纷纷咋舌。 稚陵就见许多人尝试猜灯谜,然而尝试的人无一落败,不是卡在第一个,就是卡在第二个,直道这好看的灯委实难拿到,一千两银子,也付不起。 这时候,款款来了五六位装扮华贵的淑女,见到这些花灯,其中一位,雪衣蓝衫子,裹了一件竹青色氅衣,眉目姣好,笑说:“我也来猜猜看。” 稚陵本也想去猜,但她们抢先一步,就只得排到后面去了。 起风了,她抬起手缚了缚面纱,瞧着那几位姑娘,这位蓝衫子的姑娘似乎颇具才名,另几位姑娘纷纷笑说:“周姐姐出马,定能旗开得胜。” “周姐姐,我要那盏,——” “我也要我也要!” 那位周姑娘唇角扬着自信的弧度,眼若明星,眉眼弯弯说:“好了好了,还没有猜,一会儿再说。” 稚陵悄无声息站在一边,这灯墙的附近,也有一颗参天古树,但叶子全都落尽,和宜陵的草木便大不相同。 抬眼看去,树杈光秃秃的,零星还覆着雪。 这位周姑娘一连猜对了十几道灯谜,周围人纷纷响起喝彩声:“好!!!” “不愧是晋阳侯家的女儿,当真才貌双绝!” 稚陵模模糊糊听到这句话,心想,原来这位周姑娘是晋阳侯的女儿。晋阳侯祖上有从龙之功,封了侯爵,世袭罔替。只是这一任的晋阳侯没什么本事,——偏偏长得好看,被陇西世家的千金看上,生了个宝贝女儿,便是这位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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