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姑娘继承了一副好皮囊之外,还十分能干,把家里的铺子、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若不是因为晋阳侯他委实没什么可用的地方,她本也是要进宫的。 稚陵心道,还是不进宫的好——否则,她哪里还有今日的自由快活呢……。 谁知,周姑娘竟猜错了一个,满场扼腕叹息。那几位姑娘纷纷可惜道:“哎呀,周姐姐,只差两个了!……” “喂,就不能通融通融吗?我们都猜对十八题了!” 那大汉挠着头憨憨说:“姑娘们,不是小的不通融,这,这规矩摆在这,况且这些灯,都是东家绘的灯,小人也做不了主啊……”他笑了笑,“姑娘们要是实在喜欢,……一千两银子一盏,不贵的!” 有个姑娘便扬声道:“哎,你们东家是谁?” 大汉嘿嘿笑了两声:“东家不让说啊,只托小人在这里摆个摊。” 姑娘们没辙,那位周姑娘便笑道:“罢了,上元佳节,花点钱也值当。”说着,便准备从袖中掏银票出来。 一位姑娘忽然指着人群里谁,说:“周姐姐,你瞧那个,那个是不是薛公子?” “什么?”闻言,周姑娘抽银票的动作顿了顿,连忙回头看去,稚陵也悄悄看去,倒在这熙熙攘攘人群里,的确看到一个身姿挺拔清瘦的男人路过。 那人背影风姿笔直,穿一身漆黑的宽袍,一眼望去,颇有一种低调的扎眼感。 周姑娘再顾不得买花灯,立即循着追了过去,余下的几位姑娘也笑着跟过去,稚陵隐约听到几句低语:“前些时日,听说周姐姐在晋阳侯寿宴上见到这位薛侍郎,一见钟情,……” 稚陵远远儿望见她们都走远了,心想,薛侍郎,不就是那位恨不得全年住在文华殿里理政处理公务的……薛俨薛大人么。 他今日也会来逛灯会? 大汉说:“姑娘是要猜灯谜吗?” 稚陵才回过神,微微一笑,轻声说:“对,我要猜。” 周围人纷纷打量着这年轻女子,她缚着面纱,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眸,此时,映着灯火光明,宛若盛有万顷潋滟波光,万分动人。 细蛾眉,乌浓眼,雪肤云鬓,淡淡的月白衫子,拢着一条鹅黄披帛,影子纤瘦。 分明没有多么富贵的打扮,却流露出一身知礼贵气。 但她也没有如云的仆从,奢侈的排场,叫人觉得矛盾。 极清淡的打扮,眉眼极好,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四下仿佛都静了下来。 这黑衣大汉愣了两刻,才慌慌忙忙端了灯谜的箱子,说:“姑娘请抽题目吧?”他跟前另一个大汉点上了香计时。 第一题,“一月七日,打一字。” 稚陵不假思索,轻声道:“胭脂的脂字。” 第二题,“十载相思风雨间,打一字。” 相思即有红豆的典故,在风和雨之间,则为澎湃的澎字。 如是,她一连猜到了四十九题。 第五十题,“宝玉不见且留下,东郊菱角藏藻荇,打一地名。” 香将燃尽,四下噤声,全都在等她解这一题。围观者众,从起初一小圈,到现在一大圈,男女老少,路过的都驻足停了一步。 稚陵掌心微微沁出汗来,不是不会解,而是她…… 她轻声道:“宝字头,且字在下,是为‘宜’;郊字留耳,菱字无草,是为‘陵’。这地名,是宜陵。” 香恰好燃到了尽头,火星熄灭,周围爆出喝彩声,她抬头望着那盏挂在灯墙最上头一行的花灯,灯上描绘的石滩、角楼、江岸、山形,全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滚滚江水,无数将士黑甲红袍,船只竞流,乘风渡江,却是想象。 那大汉倒全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连答对五十道灯谜,毕竟能想出来已经不容易了,何况还限定是一炷香时间。 他笑着说:“姑娘,喜欢哪一盏,自己挑吧!” 稚陵才恍然回了神,轻轻颔首,走到灯墙下,抬手正要去取下她看中的那盏,万马渡江的花灯,谁知此时,忽然一道娇喝:“哎!等等!” 稚陵下意识回头,却看到几位衣着贵气的男女向这儿走来,那为首的一位,穿着杏花粉长裙,罩一身雪白镶金边的狐裘,杏眼圆睁,着急就说:“张四,那盏灯给我取下来——” 稚陵侧过头,蹙了蹙眉,说:“这位姑娘,是我先来的,刚刚已依照这里的规矩答了五十道题,那盏灯已经归我了。姑娘不如另外再挑选?” 那姑娘愈发睁大了眼:“你知道我是谁吗?” 稚陵微微摇头,“不管姑娘是谁,也不能坏了这先来后到的规矩。” 那姑娘冷哼一声:“我表哥就是这里的东家。我早就看中那盏灯了,挂在这儿,不过是因为引人多多来玩儿,谁说就给你了?除非你出五千两银子。” 稚陵倒微微一笑:“姑娘的表哥是东家,可姑娘并不是。这五千两银,更是无稽之谈了。姑娘要想一想,你守规则,别人才会守规则。你若不守,别人也没有理由守你的规则。” 这姑娘哑了哑,却蛮不讲理,嚷道:“不管不管,表哥说让我挑的,我今儿就非要拿那盏不可!” 这黑衣大汉左右为难,毕竟得罪了东家的表小姐,跟得罪一个路人,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 他便凑近稚陵,小声劝道:“姑娘,我们家表小姐可不好惹呀,姑娘要不换一盏……?” 稚陵淡淡笑说:“除非你们的东家亲自说。” 那位小姑娘瞪着眼,说:“你等着。” 她扒开了围观的人群,稚陵淡淡望着那盏灯,她实在很喜欢这盏灯,想来画这盏灯的人,一定去过宜陵。 她抬手想去取下灯,才发现她够不着,不得已踮起脚,还是够不到。 这时,旁边伸过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易取下了这盏灯,递到她手里,嗓音清冷低沉:“抱歉,家中妹妹无理取闹。这灯本该属于姑娘。” 稚陵闻声,接过花灯的手微微一僵,抬头看去,那人也正好垂眼看过来。 眉眼清隽,修长的眉,漆黑的眼,见到她的瞬间,肉眼可见地怔住。 好半晌,他怔怔道:“你……” 稚陵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现,下意识攥紧了花灯的灯柄,如鲠在喉。 她没想到这卖花灯的东家就是钟宴,——她早该想到的,那般细腻的笔触,熟悉不已,那个人名呼之欲出。 几乎霎时,她垂下眼,立即抬手紧了紧缚面的面纱,低头欲走,却被那娇蛮小姑娘一拦,她堵着气:“等等,你多少钱卖给我?” 钟宴侧过头斥道:“其他随你挑,你不准再抢别人东西了。” 稚陵只想低头快点走,这姑娘跺了跺脚:“表哥,你是我表哥还是别人的表哥!”说着,负气闪到一边去,稚陵还要走,却被那人抬手拦住去路。 “阿陵,……是你么?” 她听得出,他嗓音微哑,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哽咽。 她垂头只低声道:“世子认错人了。” 迎面却又缓缓走来几人,稚陵只见一位年轻妇人牵着个小男孩,眉目盈盈:“清介,怎么了?” 转而看向了稚陵,稚陵抬起眼,和这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妇人四目相对,霎时间又愣了愣。她走到钟宴的身旁,笑说:“怎么拦着人家?” 稚陵心中千回百转,只想到,莫非这位是他离开宜陵后娶的妻子,牵着的小男孩,是他的孩子? 如今他们各自婚嫁,已经不复当初,所以……还是不必多话的好。 钟宴却没有让她走的意思,低声焦切说:“阿陵,我找你找了很久……” 旁边妇人微微诧异:“清介,她便是你说的,阿陵姑娘?” 钟宴顾不上解释,只草草点了点头,急道:“阿陵,你怎么不说话,……还有,你,你都知道我是……” 稚陵终于忍不住:“世子不要再问了。” 你我已经见过面,只是你不知。她幽幽地想,不自觉眺望向那座仙客来酒楼,即墨浔正在楼上谈事,可不能被他知道。 钟宴望着眼前人,她衣着素淡,梳着的却是妇人发式,霎时如遭雷掣:“阿陵,你嫁人了?……” 他不管不顾攥住她的手腕,一直拉她到了参天古树后的僻静处,稚陵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强行拉过去,一路垂着眼。他的手,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低,骨节分明,修长清瘦;从前没有茧,现在大约是领兵做将军了,有了薄薄的茧。 树影落下参差的月光,拂在他们身上。他不肯松手,哑声问她:“阿陵,你嫁谁了?”
第28章 稚陵竭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奈何无果,目光仍旧落在虚空。 她静默不言,头顶横斜的枝条投落阴影,仿佛烙在身上一样。 灯海光明如昼,照得迎光的钟宴脸庞白得晃眼,漆黑双眼望着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消瘦了。他对你好吗?……” 她喉咙滚动一下,朦胧地想着,那些断续的往事。 钟宴认真说:“若是不好,你跟他和离,……” 稚陵惊得抬眸,却是淡淡望了眼钟宴,就别开目光,这才静静道:“世子,我很好。我嫁的人,位高权重,对我也很好。” 他顿了顿,长长地注视着她,嗓音低沉,蕴有极隐忍的痛楚:“位高权重?那为何你衣着素淡,没有满头珠翠?为何你形单影只,没有仆婢如云?为何你颦眉寡欢,不见半点笑影?——为何他不在?……他若位高权重,我应该认识。他是谁?” 稚陵哑口无言,时过经年,沉默寡言的那个反而是她。 她又想到即墨浔叮嘱她,出来万万不能让人知道他们身份,咬了咬唇,摇摇头,趁钟宴怔愣时,抽回了手转身欲走,他在她身后道:“阿陵。我后来回了一次宜陵,拜祭过伯父伯母和桓兄弟的墓,唯独没有找到你。” 这叫她步伐一顿,回过头去,静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世子,你来迟了。” 她纤静站在树下,一半在枝桠横斜的影子里,一半在灯山熠熠的光色中,提着的那盏花灯里,烛光明灭,起了风,吹起她缚面的面纱,叫她的模样,昙花一现般露出又合上。 她想,她终究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做不到完全的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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