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让你查的事,如何了?”他淡淡道,敛起了翻涌的思绪。 “回圣上的话,已经颇有眉目了。”静立许久的袁楠拱手道,“微臣调出了当日三殿下负责过的蜀州私铁矿案及五谷郡隐田隐户案的所有卷宗,经过反复研读比对后发现,果真如圣上所言,三殿下对案件实情有所隐瞒。” “他隐瞒了什么?”袁楠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江决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袁楠缓缓摇头: “启禀圣上,此事草蛇灰线、伏脉千里。那些卷宗早已被事先处理过,微臣不才,即使倾尽全力也只能从卷宗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这点东西拿到朝堂上来恐怕不能服众。 “为保无虞,微臣请旨除夕后暗中前往蜀州和五谷郡两地实地探访查证,待到那时,纵使三殿下有瞒天过海之能,微臣也敢保证令他再无翻身的可能。” “要等到除夕之后?”江决蹙眉,目光落在画中的女子身上。 墨迹将干,他手掌空悬,虚拂过倩影身畔。 “五谷郡倒也罢了,蜀州路途艰险,这一来一回又要耗费诸多时日。”江决停下虚拂画作的手,握拳放在了案上,语气陡然严厉,“袁楠,朕说过,此事要快。” 青龙卫已经回报,确认了江洄病重。 此时正值除夕正月,正是他最最松懈之时,他原想趁此机会一举诛灭江洄。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能放过? “圣上,”袁楠面不改色,沉稳道,“臣以为,圣上若要即刻羁押三殿下也无不可,但如今正值除夕正月,各地刺史和番邦使臣会陆续进京,如果因证据不足在朝堂上闹起来,不是给人看笑话么?臣也正是考虑到此,才想着实地查证,谋定而后动,以保圣上威名。” 袁楠的话不无道理,但江决听着不大悦耳。 袁楠出身低,在朝堂上比其他高官重臣都要低调,对他的命令也无所不应,但这次这件事就办得有些不合他心意了。 江决合上眼,复又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不能急,谢家出事后,他身边的心腹越来越少。袁楠是如今唯一能替他办这件事的人,在诛杀江洄之前,自己没必要过于苛责。这一次他不会再给江洄翻身的机会,他要彻彻底底地摁死江洄,如摁死庭院树杆上蜿蜒而行的蚂蚁那样,教他死得心服口服。 “也罢,正月里不宜见血,以免冲撞。”江决道,“袁卿辛苦了,待今日宴后你便出发,务必赶在正月结束前回来,不得拖延。” “是,谢圣上体谅。”袁楠道,心里吊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松了下来。 “去吧。” 江决的目光再次落回画上。 快了,很快了。 墨迹还没有干透,他的拇指重重擦过女子倩影,留下一片残影。 …… “你,你,还有你……到那边去!” 烨都城的西北面,大夏门外,翊卫将军扶着刀,一连点了好几个守门的士兵。士兵们立刻上前听候吩咐,不久便排着队匆匆往南面而去。 大夏门本是一扇没什么人通行的小门,此时他借故将剩余之人调去了南门帮忙,守门的就只剩几个心腹了。翊卫将军做完这一切,小跑着窜入道旁的林中。 “侍郎阁下,按照苏公吩咐的,都交代好了。”翊卫将军道。 苏琅站在林中,身边有个人与他身量差不多,但隐于暗处看不真切。 翊卫将军悄然打量了几眼,收回目光。 当日求见苏公时,他老人家便暗示过要变天,不想来得这么快。昨日苏公亲自上门,告诉他那竹筒上所言都是真的,问他如何选择。他能怎么选?他这一路都是背靠着苏家节节高升,自然是苏公怎么选,他就怎么选,他相信苏公不会拿着九族性命行儿戏之事。 “辛苦了。” 苏琅没说话,他身边那人却沉声道。 翊卫将军愣了下,下意识正身拱手:“都是末将份内之事,末将不敢居功。” “将军甭客气,”苏琅浅笑道,“太子殿下持重端方,一向是很少夸人的,将军能得他的夸奖,可着实令苏某羡慕。” 太子殿下? 拱手施礼的翊卫将军心里一惊,想起苏公跟他说的那些话,很快意识到了眼前人的身份。 难怪他一身玄衣束着金冠,如此人物,除了三殿下……不,是太子殿下,还能是谁?他刚才竟然没有想到,真是太迟钝了! “太子殿下,请恕末将眼拙。” “你本不认识我,认不出也是常理,不必抱歉。”江洄道,凉凉地瞥了眼话里有话的苏琅,“苏侍郎已经同孤说了,就照他的计划行事。” 西北战事吃紧,傅鸿分不出太多人手,不过仍点了最精锐的五千骑兵给江洄。这些人乔装打扮,跟着他分批来到京城,有傅鸿相助此前的关卡都还好糊弄,但要入京就没那么容易了。 幸好他走到半道的时候收到了凌之妍的来信,信中说苏旭章已经跟她坦言了先帝的谋划,并且承诺鼎力襄助。 有了苏公相助,京城城门这一关,他们总算能顺利通过。 夜幕徐徐降临,大厦门内外寂静无声,唯有整齐的脚步声跨过门槛,又直直向着前方一扇不起眼的宫门行去。 夜色同样笼罩了未央宫。 举办除夕夜宴的麟德殿内,圣上和太后还没到,但公卿贵戚已然齐聚。凌之妍坐在遥王夫妇下首的长几后,身边属于江洄的位置空着,陆续有不少人来慰问江洄,她照着事前准备好的说辞从容应对。 又应付完一个宗室的远方堂婶,凌之妍终于得了空坐下,便见袁楠自大门走来,拱手跟他的同僚们打着招呼。 他身后,几名内侍捧着红漆木的托盘入内,那漆木托盘上奉着一排排传信用的竹筒。 内侍们刚入殿内便有序地散开,一张张几案分发起来。 “这是何物?” “这东西怎么有点眼熟?” 越来越多人收到了竹筒,因为这些东西是宫里的内侍分发的,没有人敢等闲视之。 “袁寺卿,您可知道此物为何?”正与袁楠寒暄的同僚也收到了竹筒,疑惑问道。 袁楠手里也有一根,闻言他含笑打量片刻,道:“袁某也不清楚,看起来这东西能打开,不如打开看看吧?” 袁楠说话的同时,已经有人打开了竹筒。 大门处,苏琅从内侍手中接过托盘里的最后一根竹筒,手指灵活地转了个圈,信步走入殿内。 他眉眼含笑,拱手跟同僚们挨个问好,不少跟着父母或兄嫂入宫参宴的未婚小娘子们都红着脸偷瞄他,苏琅好似没有发现,自顾自潇洒地入座,抬眼准确地对上了凌之妍的目光。 他笑了笑,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红宝石步摇无风轻晃,凌之妍敛下杏眸,空悬的心也终于回到了原位——江洄到了。 “这……开玩笑的吧?” 麟德殿中热闹的气氛忽然变得凝滞。 长几上,被拔掉软塞的竹筒孤零零地滚了一圈,掉在地上。没有人在意,众人惊愕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绢帛上,落在同僚们一样惊愕的脸上,落在独坐双人长几的凌之妍身上,更有甚者,落在御阶高处空荡荡的龙椅之上。 凌之妍抬手举杯,轻抿了一口茶水,宽阔的大袖为她遮挡住了大半目光。 她也同样收到了竹筒,此时安静地横置于案头,并未打开。 “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 凝滞过后,殿上众人明显紧张起来。 绢帛上的内容也太不可思议了,先帝驾崩前,竟然有另一道传位诏书流落宫外?而且被传位之人是三殿下? 就算此事是真的,这样隐秘的消息又怎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麟德殿的除夕夜宴上? “圣上驾到——太后驾到——” 内侍高亢的唱声如呼啸的利箭,倏然间,刺破紧张凝滞的氛围。 众人回过神,江决和太后的仪驾已经在门外停稳。 “臣等参见圣上、太后,恭请圣上、太后金安——”行礼之声参差不齐,动作更是杂乱,江决刚入得殿内便挑剔地扫过殿中众人。他环视一圈,数道偷偷摸摸的目光在接触到的刹那迅速低垂。 江决又凌厉地扫荡了圈,直到所有人都垂眸躬身,他才侧身淡笑道:“今日是家宴,母后先请。” 史太后站在一旁,也将殿上发生的事尽收眼底,她不动声色地与江决客气一番,而后才在他殷勤的搀扶下登上御阶。 两人站定,众臣再次请安,这回不论话语还是动作都整齐了不少,也不再有不识好歹偷窥的目光,江决的不满稍稍消解,不过还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了那几个偷瞄他的公卿与宗室。 阶下的宗室臣子以及家眷们都捏了把汗。 他们刚才看的那东西太要命了,好些人的空竹筒就随意地搁在几上,还有一些滚落到了地上,那些绢帛被他们捏在手里或者塞在袖中,无论在哪儿,都如滚烫的柴薪,烫得他们焦灼不安。 竹筒是内侍们挨个分发的,内侍们都是麟德殿的普通侍者,从中看不出半点竹筒的来历。 总不能是圣上让发的吧? 不是圣上的话应该是谁? 负责宴会的赵婕妤?还是,信中提及的三殿下? 凌之妍身边的位置仍然空空当当,窥视的目光露出些许困惑,复又垂落下去,不论分发的人是谁,此事非同小可,只要圣上没注意到,他们就绝不能主动提起! “圣上!” 就在此事,一道粗犷坚毅的声音打破平静。 遥王从自己的长几后出来,来到殿中,拱手道:“启禀圣上,去岁除夕您尤在孝中,并没有大肆庆祝,今年乃是圣上登基满一年,合该普天同庆。但臣有一疑问,虽恐伤及这样的好日子,却不得不问。” 遥王施礼的右手上拿着拆开的竹筒和绢帛,眼神垂敛而凝重。 江决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眼皮一跳。 但思及那玩意儿已经被他锁在了紫宸殿密阁里,便放下了紧张,含笑道:“皇叔想问什么?” 遥王举起了手中的事物,坚毅地目光无惧尊卑,直视江决道:“臣想请教圣上,此信上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 独坐的凌之妍眼色变了变,看向遥王,又很快敛下。 江漓起身的动作也收了回去。 他们原本计划由江漓当殿挑破此事,没想到对此一无所知的遥王却抢先一步。留在座上的遥王妃紧抿着唇,有些紧张。她很不赞成遥王在这个时候站出去,这些竹筒出现得如此蹊跷,谁知会引发何等变局? 他们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成了谁的马前卒都不知道,稍有不慎整个遥王府都要不保。 但是遥王…… 遥王妃死死握紧了手中的杯盏,遥王与先帝兄弟感情甚好,且早就怀疑过先帝的死因有异,猛然看见这东西,若不能问个清楚他怎能罢休?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34 首页 上一页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