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寐,我抱过你,”国师道,“早在你记事之前,还在襁褓之中时,你的父母丢掉了你,最先捡到你的人是我。” “婴孩很会折腾,我那时候刚杀了师父,手里的血都还没干呢,就得学着给你洗尿布。”国师想起过去,唇角微微笑意,“我本想把你养在身边,当做我的亲传弟子,可不巧,不久后算了一卦,算到你不该被我养。” “我把你放到那条河边,看着你的养兄把你抱走,”国师道,“那时候我便知道,命运是不可违抗的。来的人不是甲也不是乙,偏偏是我算到的你的养兄。” “无寐,你长大了,”国师道,“长大的孩子不会得到怜悯。” 眠之茶杯里的水洒落几滴,她看着浮沉的茶叶,一口连茶带水地饮尽:“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国师离开的时候,宿庐回来了。 国师道:“师弟。” 宿庐亦回了句:“师兄。” 国师道:“师父的坟在庆山最高的地方,你有空别忘了回去上柱香。” 当初宿庐目睹一切,自我放逐再未回庆山。 宿庐道:“多谢告知。” 国师走后,宿庐坐下问眠之,国师可有为难于她。 眠之摇头,问:“宿庐,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呀。我想离开这里了。” “我还有一件事未办,眠之,”宿庐想了想,没有将实情告知,“眠之,明日起你继续修炼,等你学到一定程度我们就离开。” 眠之上前,抱住了宿庐:“你不要食言,宿庐,你说过的,你属于我,我在哪,你就要在哪。” 宿庐问:“眠之,你相信有来生吗?” “来生?”眠之不解,“怎么突然说这个。” 宿庐道:“我以前听人说生生世世,人心不足,我竟也……期冀生生世世。” 眠之道:“我不信来生,即使有,来生的你我也不再是你我。我只信今生的相守。” 宿庐闻言,抚向眠之的面庞,粗大的手轻抚她柔嫩的肌肤,舍不得用力留下自己的痕迹,克制地轻轻捧着眠之的脸颊:“眠之,天下之大,你我能相遇,已是幸运。你说得对,没有来世,只有今生。” 眠之注目着宿庐,不知为何,总觉得宿庐的话里有些感伤。 她抱着他,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伴侣,她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他。 宿庐亦回抱眠之,不管将来如何,此刻的相拥能驱散一切的寒凉。 眠之小小的,在他怀里,这是宿庐自师父去世后,唯一一次重新感受到家的温暖。 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始终无法长久的停留,只是漂泊在尘世之中,无亲无友。 他见过许多事,却不能说经历许多事,他站在人群之中,心却在人群之外。 可遇到眠之后,他的心从人群之外直直落到了眠之身上。初见便未能忘,可家仇在身又怎能风花雪月。 次见他忍不住想去寻,静默整整一夜才将冲动压了下去。 但第三次,眠之主动来寻他,他坐在苍老的大树上,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跳动的心。 他想要站在她的身旁,想要拥眠之入怀,想要给眠之她想要的一切。 她的渴望成了他的渴望,她的执着亦是他的执着。这或许便是人间夫妻之爱。 但师父养育之恩,不能不报。师兄弑师应卦,看似顺应大道,实则背道而驰,清理门户,亦是他的责任。等结束这一切,他一定陪眠之走遍天涯海角。 他蓦然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了新的含义,宿庐,宿庐,眠之安睡的小屋……如果能活下来,小屋永远属于眠之,遮风挡雨,坚守不渝。 夜里。 黎屏拿着两本经书来找眠之。 一本是眠之抄录的,一本由谢月择抄录。黎屏本不准备来找郡主的,可太子殿下情势危急,殿下是个好主子,他虽然不是个足够忠心的奴才,可也不想看着殿下就这样死去。 而且殿下若因此病逝,郡主恐怕难以安心。 眠之翻阅着谢月择抄录的一字一句,半晌才阖上经书,她对黎屏道:“我是注定要走的,不可能与谢月择捆绑在一起。我并没有那么重要,黎屏,他只是太寂寞了而已。” 黎屏默了会儿,道:“郡主殿下,人的执念远比想象中更疯狂,太子殿下对您并非单纯的男女之爱,您是他唯一的同伴。注目一个人太久,那个人就钻进身体里啃噬掉血肉,出不来了。” “您的执念是自由,太子殿下的执念是您,您有多迫切多渴望得到自由,殿下就有多执着于您。这不是堆一些女人在殿下身旁就能解决的事。”黎屏抚摸着眠之抄录的经书,上面还有眠之踩上去遗留的擦不净的淡淡脚印。 眠之道:“你对谢月择倒很了解。” 黎屏道:“或许在某些时候,卑微如奴才,也在那一瞬与太子殿下感同身受。” 他注目郡主太久,又何尝能完全将郡主忘却,他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观察得久了就刻到了骨子里,成了无法拔除的烙印。 眠之微仰脸庞看着他,他这次没有躬身垂头,眠之发现他不做出奴才模样的时候,与奴才两个字毫不相关。 眠之道:“黎屏,每个人都有所求,那你呢,你要的是什么。” 黎屏想了会儿,竟想不出答案,他从来没有想过拥有郡主殿下,他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他也没想过要拥有多大的权势翻身当主人,黎屏笑道:“奴才不知。大概是活着吧,蝼蚁尚且偷生,我是个从众的人,并不例外。” 眠之也笑:“我也想活着,还想活得更好一点,更畅快一些,更宽广更自由,黎屏,我是不知满足的,大概穷尽一生也难填欲壑。” 黎屏望着眠之,他想,或许这就是他难以忘掉郡主的原因。 眠之将经书还给黎屏,她道:“我去看看谢月择吧,其实自始至终,我厌恶的不是他,只是无能为力的自己。我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他对我的好,就成了我伤害他的兵刃。” “我从来没有直接伤害过皇帝与皇后,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做不到,他们并不在意我,无论我如何癫狂,他们也只是想着如何惩罚于我,如何将我的价值利用殆尽。而太子不一样……”眠之望着夜色里的月光,怔了好半晌才道,“是我负了他。” 到了太子的寝宫,眠之看着谢月择躺在床上,太医们来来去去灌药换药。 等太医们忙完去外殿守着了,眠之才上前坐在床榻旁。 她看着谢月择苍白的面色,心中觉得乏力。她攥住他的手,轻声道:“哥哥,醒过来。” 她开始讲过去那些偶尔的欢乐时光,讲曾经给谢月择讲过的故事,当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心中便没有强烈的爱与恨,那个时候他们相处得蛮好,眠之回忆起来才发现,原来很久之前,她与谢月择并非针锋相对的关系。 谢月择眼角慢慢淌出泪滴,眠之轻柔地为他抚净:“哥哥,人都是往前走的,你只是被困在了过去。” “过去是一个圈套,”眠之道,“它把人套死在里面,还觉得欢快。” 眠之抚着谢月择的面庞,慢慢搂住了他,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听他心脏的跳动:“谢月择,你很好,我也很好,只是我们前往的路不通往同一个方向。我要向前走,就得放下你。哥哥,你也向前走吧,当你走得够远,你就会发现没什么不能放下。” “人最终,都得为自己活。”眠之慢慢起身,她望着这轮搁浅的月光,心下一颤却不得不走了。 可是欲走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被攥得牢牢的,无论如何也挣不开。 眠之望着他,看着他慢慢睁开了双眼。 湖中的月影虚碎而梦幻,似烟花在飘浮,动荡不安。 过了许久,谢月择才勉强说出话来,声音又低又轻:“眠、眠之。” 眠之站定,静静地听他说了什么。 谢月择道:“眠之,倘若我不放手,你待如何?我可以囚禁你,驯化你,让你渐渐忘了外面的世界。” 他说得很慢,说几个字都要歇口气,仿佛竭尽全力跟眠之交谈。 眠之思索了会儿,道:“你会死在我手里。” 眠之注目着他,这不是谎言,不是威胁,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我会用尽一切折磨你,只要你在乎一日,就不得不受我的屠戮。你会在绝望中死去。” “那也好,”谢月择道,“你杀了我,便再也无法忘记我。” 谢月择轻声喊了暗卫,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好几个黑衣蒙面人。 他们刀剑一样,仿佛趁手的兵器,只知听从谢月择的命令。 眠之扫了渐渐逼近的暗卫们一眼,问:“殿下,你执意如此吗?用你自己的命让我记住,太浪费了。 “你煎熬着活了这么多年,到最后的诉求是让一个不爱你的人记住你,谢月择,我不得不说,看似聪慧的你比我愚蠢多了。” 谢月择躺在床榻,奄奄一息地思索着眠之的话。没有他的下一步命令,局面僵持了下来。 眠之的话仿佛山中寺庙的钟声,敲了一下,整个山谷都是回响。 从这头到那头,惊飞了多少白鸟。 愚蠢,什么是愚蠢,聪慧,何又能称之为聪慧。 囿于情爱是愚蠢,放下一切就能称之为聪慧?谢月择看不破。 他看不破眠之的言语,便静静地看眠之。 他突然发现眠之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犹犹豫豫浮浮躁燥的小丫头,也不老想着敷衍过去糊弄过去,她眼里的坚定让谢月择恍然如梦。 到底是什么时候,刀剑无声眠之劈开了过往,踏在当下的路上决意向前。 谢月择突然想起了眠之的大名——赵无寐。他曾觉得无寐这个名像一把不服输的剑,要在夜色里劈开一道不甘的路来。 谢月择缓缓阖上眼,抑制住自己的渴望,轻声道:“你走吧。” 他想起幼年的眠之,老吵着要去江湖闯一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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