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篇祭文虽然写得的确朴实动人,却是他人感悟居功更多,她不过是挪用采补,而后化为自己的罢了。 在修仙界要避免杀人越货,只能如此行事,改头换面将自己变作另一个人,她也是熟能生巧。 楚帝看完却是沉默不语。 何躬行是背着老师来的,见状微微抬眸,却见那九五至尊的帝王手放在那卷轴上,良久,竟然缓慢地低眸,再重新看了一遍。 “何瞻。” 何躬行立刻躬身:“臣在。” 楚文灼:“你说何人,才会生出,长恨此身非我有,投将黄泉换作何这样的感悟?” 何躬行本也是才高八斗,对自己文才与韬略十分自矜的一个,听到此言,先是一怔,而后便像是浑身淋过冰雪一般,连这是圣上面前对答都忘了:“敢问此言出自何处?是何人所写?” 楚文灼默不作声示意手上卷轴,这位何大人才双手从陛下面前接过,仔仔细细通读一番,方才猛地回神。 被庞德安盛赞自愧不如,令自己也仿若切身体会失子亡弟之痛的珠玑华章,竟然是那亡朝之魂所写,而且于史实上也有记载! 但为臣本能还是让他本能镇定:“陛下,庞学士所言只能证明此文确实乃史书中的沧海遗珠,并不能证明此子身份。” 楚文灼起身,龙袍衣角擦过龙椅。 “二皇子刺杀一案,他不顾法理,为二皇子求情。” 二皇子刺杀! 何躬行瞳孔一缩,掀起衣袍跪下,却不知该如何说。 为二皇子辩驳吗?陛下向来法令严明,若非证据确凿不会这样断罪。 可默默接受吗?他又觉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尤其是有那前朝亡魂参与,更显古怪。 权衡之下,何躬行只能问:“敢问陛下,他说了什么?” 若是拐弯抹角仍使罪责落在二皇子身上,不更坐实了他居心叵测,所谋匪浅吗? 楚文灼淡淡地看向何躬行。 他是纯臣,和他的老师张铭一样,都是为国为民又肯拱卫自己的直官,楚文灼自然知道他为何如此忌惮澹台衡。 可是此事澹台衡的确什么都未做。“他说二皇子生性纯善,又年纪尚小,此事应与二皇子无关。” 他总不可能从二皇子面见自己那一刻起,便知二皇子要刺杀自己,自己又决心查个分明。若真是这样,他与手眼通天的神仙也无异了。 “他还说,”楚帝走到跪下的何躬行前面,手里将那卷轴拿起,“至亲难得,让朕着意谨慎处理,小心悔之晚矣。” 何躬行心中震动,下意识抬头,正见那黄色卷轴上,庞学士誊抄的祭文当中,字字句句,肺腑之痛,几乎令闻者泣下。 当时写这祭文的,又是何种心情? 他挪动嘴唇,终是未因政见矫饰其言:“他为二皇子说情,只是因感同身受,友爱幼弟。” 因为他曾失去过一个和二皇子一般性情,一般孺慕他的弟弟。 楚帝却慢慢阖眸,想起那天细雨弥漫,凤凰台上,澹台衡沉默不语,连身形都在雨幕中变淡了。 良久,他睁开眼睛:“不。” 他手指按在展开的卷轴上,抬眸时语气沉缓,却笃定:“是因为他也遇见过一个君主偏心的幼弟。” 何躬行对上君主的视线,有些哑然。想通什么,瞳孔又是一缩,本能地去看那祭文。 泣告尊父慧弟早夭。 长恨此身非我有,投将黄泉换作何。 澹台衡更并非死在云台寺中,死后魂魄却游离困顿于寺中不可逃脱。 何躬行脊背微弯,浑身僵硬,却恭敬紧声道:“陛下,此人乃亡国之君,怎会如此轻易受人禁锢......” 楚帝却已听到人通传。 锦衣卫指挥使钱照越过两道宫门,直直单膝跪下:“回禀陛下,东西已找到。” 楚文灼:“拿上来。” “是!” 何躬行跪在殿中,不能转头,只觉满心复杂。 又忽闻窸窸窣窣中,有什么摇晃作响,似是铃铛。 待楚帝走过来,他转头去看,才看见那是一个布偶,悬着一连串黑色的铃铛。 “......”何躬行喉咙骤然作痛。 楚帝垂眸:“爱卿博古通今,可知百年前,祭文写就是何规矩?” 钱照去看这位年轻的阁臣,但见何躬行瞳孔颤动,脸色煞白,继而握拳,屏息片刻后,他抱拳代答道:“回陛下,臣归来时已将庞学士整理之史料恢复完整。” 他顿了一顿:“臣也从那书中得知,即便是到如今,也未有皇室子为亲友书祭的先例,因祭文涉及生死,多被视为不详......代笔也多为文学大儒。” 何躬行无法反驳,只能躬身。 “唯有......” 楚文灼将布偶扔到何躬行身上,打断了钱照的话。他低头。听他们陛下喜怒不辨道:“唯有不惧生死,以命换之之人。” 才敢写。因为他是在祭祷亡弟,也是在祭祷自己。 何躬行用力闭眼,深深伏下,额头触地。嗓音是殿内人都能听出的嘶哑:“祭文中说,此文写于国昭寺。六年九月。” 国昭寺是云台寺的前身。 他十六岁便被送到国昭寺,为挽回他的父皇最疼爱的那个儿子,被埋下的布偶、铃铛困在那里。 钱照:“是将军府的嫡小姐祭拜亡母时,不慎灭了这布偶上的海灯,又补点一盏,这才。” 他没继续说了,但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住持说许多都仰赖秦小姐点拨,但其实,她能轻易点化主持才是寻常——因为她就是那个真正叫这亡魂来到这世上之人。她是一切因由的起处。 何躬行也自然明白,即便他并无相似经历,更无如此关系亲密的兄弟,也能看出那祭文实是字字泣泪。并非藏着怨怼遗恨,而是真正悲痛欲绝。 因而他话中所说心性纯善,怕陛下悔之晚矣,也是真的在为自己的幼弟,为二皇子求情,而非决心陷害。 为幼弟夭亡,他催折了心肝。 可他死时也不过弱冠。 有人说晚景凄凉,是人这一生最可怕之事。可澹台衡不过少年一般的年纪,便已将君父不慈,所爱偏狭与国破家亡经历遍了。 若这亡国之君乃寻常之辈,要伪装并不难。 可若是这样所历非凡,既有一国之君的良策,又有齿序之长的仁和宽宥,更有淡泊明清的心境。 这样的人,真的是能伪装代替的吗? 悬在那写了生辰八字布偶的铃铛还在作响,从何躬行衣袍上一路滑下,直直坠在地面。 年轻阁臣才清醒过来。 他眼里映照着这铃铛,心里也如同明镜般。 澹台衡肯定记得。 能叫之后做了一国之君的嫡长子在寺中清修,甚至被绑上这种毒咒的,只有当时的先帝,只有一个帝王。 他对澹台衡毫无慈爱,对巫蛊之术也深信不疑。 因而澹台衡才写,投将黄泉换作何? 他并不怕死后入黄泉,也并不怕父君让他为幼弟偿命。 想到这里的何躬行心中一涩。他的父君要他为幼弟偿命,他竟还称弟弟“慧极”,性情中的宽宥仁爱可见一斑。 他如此写就,也只是为了如同那位写陛下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贾大人般,犯颜直谏:巫蛊鬼神,乃祸国之殃。 他怕死后自己换回来的不是幼弟,而是引得国祚衰微的一介妖魔。 哪怕是后来。 后来他与国同日而殇,沉眠数百年,想起幼弟,想起父君,也只有静默许久后的一句:“至亲难得。” 至亲真的难得吗? 可为何幼弟与他君父能父子情深,他却只能做他君父心中幼弟与国的牺牲品? 他为亡国之君死在国中时,才得知自己魂魄受那巫蛊拘束,终岁徘徊不可去时,又是什么心情。 长者不慈则手足相残,君者不公则法纪败坏。 他没能换回他的幼弟,可陛下宽恕了二皇子这回,便能使行事百般鲁莽的二皇子,重新变一个人吗? 何躬行袖中手指微紧,而后终于下定决心,闭上眼,跪地拱手: “陛下。国无国法,则民不平。若此事证据确凿。” 他微微吸气:“臣斗胆,请陛下以此为鉴。”不可偏宠一子! 楚文灼看何躬行。 钱照只说了巫蛊之事,没说澹台衡如何从傀儡登作的帝王,何躬行便自行排除了澹台衡为离开国昭寺,弑君得位的可能。 可见一个人的德行品格如何,其实不必事事为证。 只从细微处,便可获知。 就如同二皇子不声不响的就和秦府的嫡小姐断了婚约一般,他向来便是这般莽撞急躁,粗鲁不堪,仿佛做了再多蠢事,只要快人一步,便能令自己另眼相看。 可惜,终究是不肖其父。 楚文灼转身,神色已是收敛过的平淡:“朕自然不会偏私。” 若不是秦樟的女儿因为婚事急怒攻心,去了云台寺散心,澹台衡也不会被她请来。 他更不会得知,百年前便有这样糊涂的君王和父亲,竟让钟灵毓秀的嫡长子,为幼子偿命,害得嫡子背负亡国之君的声名还不够,还让他百年来也不得摆脱。 澹台衡的幼弟尚且聪慧,二皇子的性情与才能却远远不如他们兄弟二人,若他真如那帝王一般纵容二皇子,岂不是会招惹比前朝更严重的祸事? 他手按在桌案上,瞳孔晦暗:“也不会重蹈亡秦之覆辙。” “求情了,但是二皇子倒霉了。” 秦疏前几日被紫鸢和房里的嬷嬷催着学绣花,原本这些她是不用做的,许是这几日,见她气色好了,仆妇们都蠢蠢欲动起来,誓要为小姐寻一个不逊色于二皇子的佳婿。 但秦疏拿到手里也只是随意补上几针,一旁的马甲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一个改写史书一个操练弓箭一个处理原主铺子的进账。 一时之间,厢房内拥挤忙碌得其乐融融。 秦疏一说完,这些日子接了不少香火的马甲很快便井然有序地一个个接话: “真是太好了。” “连累原主又蠢笨不堪,他也算是死得其所。” “怎么能让他陷害了我们又全身而退呢?” 说到我们,马甲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忙累了之后又各自换工,练箭的接了史书,写史的管理进账,算账的揉揉本体的肩膀,随后默默地接过绣花。 不想绣,但还是要绣。 不然嬷嬷该多话了,还要传到原主父亲那里,她才躲过了楚帝的怀疑,可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马甲捻着绣花针,垂下来的眉眼俊秀姝丽,面若好女。正在练箭的马甲英姿飒爽,铁甲在身,宛如一招便可挑动乾坤。 还有白衣清绝的公子,拿着账本沉吟,瞧见秦疏正好生端详着他们几人,失笑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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