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帝这才惊觉,他跪在此处并不是真的要劝谏这位君主,他是知道君不可用,民心不可用,却仍要叫天下人晓得,叫这朝野晓得。 这位陛下的臣民在敲鼓诉苦时,他还在殿内奏乐享乐,听着储君跪请怜惜民脂民膏。他是在拖延时间,让他的好友,臣子可以成事。 是在看着这亡秦改天换日。 他转过身去,瞧见落日长虹和暴怒的君父,轻声:“看看您的百姓,如今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楚帝悍然回神,瞧见场景变了仍然未回神,心中震荡不已。他只以为澹台衡温和有度不失春秋,可是胸有沟壑之人,怎会看不出这耽误天下的最大巨蠹,便是君主本身呢? 他怎会看不出,若非君主不仁,朝堂民间,风气氛围不会祸乱成如此,后宫妃嫔不会被冠以祸水之名,和自己一样的忧国忧民之士,更不会毫无用武之地。 他争过! 纵使忠孝仁义,如四座大山压在他这储君身上,压在他数年学会的圣贤之道里,将他禁锢得喘不过气来,严于律己的君子也没有想过逃避。 君不仁,臣死谏,父不仁,子偿之。 他却既为臣,又为子。 所以今日,他不就是用跪,用等,叫登闻鼓响了,叫高枕无忧的帝王也骤然慌乱,奔出殿内,气急败坏说:“澹台玉衡!” 原来他名玉衡。 只是这个玉字,被生父毁了,被君主践踏。 直到落日真沉。直到他看见民生凋敝,无力回天,而他的父皇还在温香软玉怀里,痛骂将领之中无人可用。 楚帝喉间艰难。 他才碎己成瓦全。 澹台衡年长了一岁,身影却更清绝了。明明活着,与影却并无分别。他身上也还没有那厚重的大氅,可抵挡风雪。 他只跪问:“陛下扪心自问,真无人可用吗?” 楚文灼大步向前,只瞧见他面容的模糊,声色的沙哑,素色衣裳勾勒出他清减挺拔的身形,楚帝才发觉他这竟是出五服的服素装扮。 他心头狠狠一震。竟不知,也不想知这一岁发生了什么。是好友战死,是无力回天?还是他也缠绵病榻,再无力转圜了。 不知多少日,夜不能寐的储君站起,沙哑声音覆盖殿内:“三月前,北卫军败,陛下责令斩杀主将陈文彬。又一月,左营失火,处决兵士五百众。” “.......又月余。”他的面容终于清晰,唇色却几乎没有,沉静瞳眸几乎没有光彩,可他仍然挺直着脊背:“粮草不动,北卫军全军覆没,主将虞宋。” 他哑声:“宁死不降,退敌三千余里。” “陛下真觉大秦无将吗?还是能用的将,已被父皇,被谄媚弄权之人,给杀了。” “澹台玉衡!你好大的胆子!” 那昏君暴戾,尖利,像是被谁戳破,推开舞姬,怒而拔剑:“我是你的父皇,你竟敢如此冒犯于我!” 澹台衡:“陛下忘了。”他抬眸,声音渐缓:“陛下已除了我的名,去了我的字,我已不再是公子衡了。” 大殿昏暗,香火萦绕。他在其中,神情难辨。他想那如今,我又是谁呢? 知己战死,至亲离世,朝野因党争横生,乌烟瘴气。 澹台衡咳嗽整夜,却几乎没有想到顾全自身,于是那双清凌凌的眼,也透露出单薄和孱弱来。 只是一岁春秋啊。他就几乎逼近了日后亡魂。 舞姬却颤声说了句什么,那昏君僵硬,过了片刻,竟换了副说辞,却又理所当然之模样:“你知道叛军打到了哪里。” 澹台衡注视着他:“安民军所过之地,百姓击鼓相迎。” 那昏君却骤然上前,一张被酒色掏空了的脸,暴戾阴森,隐隐带着凶光,凑到如玉公子身边,咬牙:“你知道他们打到了哪里。” 澹台衡终于偏头,只是那目光,实在叫昏君也怒气爆发,但昏君却按捺住了。 真是可笑,杀了无数言官,叫谄媚阿谀之徒大行其道的昏庸君主,原来竟也是知道该如何权衡利弊,细心思考的。 “你接了我的位,把他们打回去,然后再把皇位还于我,要么,你去跪降。朕就算亡国,也要做安乐王!” 楚帝瞳孔骤然放大,去看澹台衡。 澹台衡仍然立在那里,像是永不可能接受这个荒唐的提议。那暴君却将剑插回了剑鞘里:“京城还有一万多户军民。” 这是威胁。 但澹台衡闭眼。 楚文灼听见他问:“山河百姓,岂可轻易欺之?” 昏君也做好了他不接受的准备:“你不愿,我便一日杀一人!” “那又如何!”楚帝几乎脱口而出,但无用。 亡国之君,向来是史书口征笔伐的对象,不必留名也可遗臭万年,可他没有拒绝。 澹台衡只立在那片刻,便回身。 昏君晓得,他这是默许。 不仅是因这朝廷仍是这昏君的朝廷,他知己战死,侍从尽叛,即便是搅乱天地,也难以扭转亡秦之败局。 还是因为,他有罪。 山河不可欺,但他既然一日是澹台,一日是秦曾经的储君,便一日是致山河破碎的罪人。且,安民军名声一向较好。 楚帝置身其中,几乎要怒喊,不要去,那叛军也不过是沽名钓誉,实则是如何折辱虐杀了你,你如今怎可得知?! 可澹台衡只是出殿后,对牌匾拱手。 这一拱手不是对他的君父,也不是对这恢宏庙宇,是对他有志却半路崩殂的救亡之心,是对这滔滔万民。是对他慨然赴死之志啊。 “纵山河可欺,我亦不欺我。” 他愿做这污民毁身之人。他愿知死往矣,此生不悔。 所以那日高台上,他按住了锈剑。 雪粒陡然变深,变重,迷了楚帝的眼。他看见万里河山,看见军旗招展! 看见长生祠里有如玉君子默然地点燃海灯一盏,看见冻死饥民间,有轮辙蜿蜿蜒蜒。 他看见安民军在狂笑,看见安民军的军师已经决意夺权,他看见那军师面色复杂地看着澹台衡。 他们一个于高台,一个于旷野遥遥相对。 那军师用目光说:“澹台公子,我的确很佩服你的才能,也时常叹惋秦为何不是你登的基。若不是生为储君,站在这里受万民朝拜的人可能是你。” 澹台衡也用目光回答说:“阁下不必如此。安民军有推翻秦的志向,却无力接手这庞大帝国。然,朝代更迭,屠戮暴君,民心所向。” 他的大氅,衣袍,在寒风中飘飘扬扬。他的身形于是模糊了,淡去了,变成那雪中无数的,很小的一粒。 但楚文灼看见,那上面全是鲜血。染红了倒下的秦字旗。 他向前一步,拔剑放在颈上:“今日,我且为君谋一由,光明正大叫安民军开辟新朝,助阁下登基,可否?” 那军师愕然,来不及说话,就瞧见那叛军似乎是被挑衅然后暴怒,挑飞了澹台衡手中断剑。 也将自己逼死亡君的罪行放大百倍,叫后来人得知军师篡夺这安民军领袖之位时,无不拍手叫好。 “来人!” 叛军将领怒指着面前不过十九的公子:“将此人拉下去五马分尸!不,凌迟!” 短剑怦然坠地。 那军师浑身冰寒,眼见他被拉下去,才猛然回身,只瞧见纷飞的血滴。原来那不是雪粒。 那是他的身躯。 “你是怎么死的?” 毁字剖面,三千六百刀,身中凌迟而死。 世事沧桑予公子衡一剑,是为叫他血恨,雪耻,叫他清清白白辞别此世。 然而他所受冤屈,哪里是一场大雪,是一把血染红的短剑抹得平的呢? 生民不如意,亡君死台山。 生前死后,玉再也不是他的名。 澹台也不再是他的姓。他只是一个被流亡迁徙的亡魂。数百年来,他从未安息。至今也未能。 作者有话说: ......我是笨蛋,昨天码字的时候忘记存稿,直接发表了,今天更新的时候才发现......淦,就当这两章是一章吧,给小可爱们造成误解了不好意思!紧急加更(不是) 感谢在2023-07-26 22:04:18~2023-07-27 10:4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可惜 10瓶;栩杉杏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不惧秽中死◎ 台山前的白鹤落了, 这数百年来京城再也未见那样大的雪,千里万里的缟素,铺就一个人回京的路。 殇帝嫡长子回京那一日,帝将军的嫡女立在桥头马上, 转头对自己身边的侍卫说:“你瞧他的脚印。” 怎地那样浅。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那样孱弱清减的形态, 见过他身怀武艺, 却有剑不用,将手背在身后。 连个遁逃的脚印都不曾留下, 便闭眼受死。 仰面倒在纷扬大雪之间时, 连眼尾和眼睫都被血黏连。躯体连理被尽数切断。 他睁不开眼,他听着叛军入城, 军师倒吸一口冷气,旁的幕僚不满那叛军将领如此暴戾,还未入城便留下残酷之名时,那军师眸光微闪, 忽而捏紧了拳。 那是秦之后的商朝君主。 踏着泥泞后化污的雪籽, 一步步走上了澹台衡一人性命铺就的万里河山高台。 楚帝猛然惊醒时,二皇子已被人带下去了。 他不管这是照顾自己的内侍总监魏骆终究还是惦念着皇室的颜面,不肯叫此事传扬出去。 还是百年勋贵徐家死而不僵, 宁肯抗旨不遵也要保下二皇子这唯一一个赌注。 他只想找到那个人。 内侍尽职尽责担忧询问陛下可有不适,楚帝却只是猛地伸手,吓到近侍也仍用力握住魏骆手臂,眼尾鲜红, 瞪着眼睛, 咬牙厉声:“带朕去找澹台衡!” 他要问一问, 问一问那一个人。 问问他到底恨不恨!又可曾悔! 秦疏已经被人请进了宫中。 行宫遥远, 按理说是赶不到这么快的脚程的, 怨只怨这位陛下决心瞒着文武群臣去皇陵试探留下澹台衡的方法时,用的便是最快的轿辇。 如今走得急,自然也就便宜了秦疏。 她一路安安稳稳,马甲顺带救了个急,到了宫中时已是星夜。 造梦回来的澹台衡手脚冰凉,眉眼因为此次香火耗散得有些猛,有些地方像是蒙了一层窗户纸似的,变得模糊湿润。 更像是雪了。 秦疏轻轻地伸出手指贴贴,下一秒手指就被微凉的马甲攥住。 他的身形是几人之中最颀长挺拔,却又是最寡言的,秦疏也就由着他去。 再转头的时候,自己的指尖已经贴在他眼睑下方,素白的手指几乎遮住澹台衡一张端方君子沉静如水的脸。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2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