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得太厉害了。” 秦疏边说着,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澹台衡大氅下几乎断绝的影子,在本体的触碰下,雾气一般的玉白手腕缓慢凝实。 秦疏动了下眼睫一样。 冰得和瓷器一样。 女子掌心覆上去,像是碎裂的瓷器有了活人的体温和心跳。 有了温度,终于变成了暖的。 澹台衡也缓慢抬眸,感觉本体的手指轻柔地落在他虚化的躯体下。 澹台衡轻轻开口:“阿疏。” 窗外轻盈的月忽然成了压梅的雪,扑簌一声掉下来,两个人没坐多久,眼睫一颤。 有人来了。 下一瞬,烛火猛地弯折,大门被打开,向来威严最重的帝王竟然不等侍从通报,便突然过来,携风夹雪:“你点的海灯呢!” 他咬紧牙关:“朕要见澹台衡,就现在!” 来投奔二皇子的方士心中惴惴不安,其中主事的那个,叫做方什么廷的,沉住气也递了银子三回了。 瞧着还算沉着,面不改色,其余投机取巧的道行就比较浅了。 能做这种坑蒙拐骗买卖的能有几个是有心思用在正道上的,也得亏他们还算有悟性,祖师爷留下来的一些把戏学得通。 于为人处世上,较方若廷便浅得多。 当下不耐他装模作样斯文有礼,便推搡着将他撞开。 因不知这侍从身份,也好歹卖了个好,和声细语: “不知公公是哪宫中人,还望行个方便,让我们知道陛下何时才会召见我等。” 那侍从眼睛一转。 其实看守方士,还是陛下要见的方士,这种差事哪轮得到他这种三品下使来主持。 可惜了二皇子虽然人若朽木,母家势力却庞大,担心污蔑事变,还特地调拨了人来。 这侍从,便是二皇子招来坑自己人的。 于是他收了银子,好歹说了句,不过却是冷哼:“您几位还是甭做梦了,咱家看啊,有了那位在,你们想面见圣听,难咯。” 其他人听了变色,还想再问,方若廷挤上前来,客气拱手,但虽是客气,脚下使力,一点也没让其他人到前面来: “愚民入宫前听说漕运有变,全倚仗张相阁臣作为,也不知阁下所说,是否是这其中一位?” 侍从本也不堪大用,得此恭维,又心知这书生只晓得阁臣张相,便所知不多,立时细细道来。 帘幕之中秦疏也在等。 外间,楚帝便在取血,面色难看,瞧见雨挂屋檐,手指更是攥紧,惹得魏骆好一阵紧张,深怕陛下的伤口又裂了。 而在隔间里,一个马甲浅眠,其他三人立在同处,默不作声地分散在本体周围,交换思路:“方士那里不干预?” “不干预,消息传得太晚,现在动手反而显眼。” “庞德安倒乖觉。” “方士之中恐怕也有可造之材。” 几个人对视一眼,皆知对方心中有怎样的盘算。 二皇子会再狗急跳墙一回,别说秦疏,即便是少参与朝野政事的庞德安都能预料到。只是不曾知晓他是这样打算。 否则方士人选也可动动手脚,如今却是来不及了。 当时庞德安说:“我虽对亡妹饱含愧疚之情,却自知黄土加身,能有此机,多倚仗于陛下求贤若渴。再有便是姑娘大德。” 已经见过庞姑苏一面,庞德安已经别无他愿:“幼妹死后,我每日数遍自省,仍难阻自身,误入歧途。世上多少天潢贵胄,难有人度执念难关。” 出发前一日,这位年老学士嘶哑着声调:“二皇子,便是如此。” 她与几个马甲都是用惯了棋篓,交谈时也无意识便做出手夹棋子的动作来,秦疏也是如此: “他这言,不只指二皇子,还有当今。” 澹台衡默然不语。 虞宋背在身后的手按住长笛笛孔:“楚文灼疑心病已除,然而要让他舍弃掉二皇子,却不是一个疑心病那么简单。” 这里面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是一个好君主。既然他并不求身后之名,也不在乎可用之人出身,那所行政令就不能是一时之功。 他需要一个继承人,来将自己的革新法令推行下去。很不幸,他现在手边可用的,只有二皇子一人。而其余宗亲,皆废物贪婪,还不足二皇子此人。 而他们又只是死魂,满足不了楚帝对继承人的要求。 他们代替之路,困难重重啊。 秦疏缓声:“若你没死便好了。” 澹台衡静静地坐在那里,浮光潋滟的大氅瞧着遮挡不了风雨。它就是风雨霜雪所化。 可是现在没死的,还不能死的,只有那些方士人等。 几人同时沉着思考起来,直到某一刹那,谁微动,数道身形归于一道,闺阁千金坐在屏风里,低头喝着茶水。 既不惊慌也不谄媚,瞧见楚帝已经取好了血,侍从也将染了血的铃铛递上来,便对紧张颤抖跪下的紫鸢轻声: “是我为了不让父亲担心刻意瞒下了当日受伤之事。” 话中说是不让父亲担心,却显见地宽慰了担忧的婢女。 若是楚帝还清醒着,此刻必然能意识到并且目光灼灼地看向秦疏。 她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就解开了贴身婢女为何不知招魂要取血的疑虑,并且将话引到了秦将军身上,自己要是想安稳社稷,势必不能对隐瞒了此事的秦疏动刑。 但他不是。 如今楚帝还是那般目光沉冷地注视着秦疏,可这瞳眸里此刻却有一团火,是冰冷湖水下的,数次掀起涟漪,却被悄然按下。如今,他终于不再按捺: “他在哪?” 他没问的是,这样便可见到澹台衡了吗? 是的,可以。闺阁千金并不理会,只是拿起那铃铛,系在手指间轻轻提着晃了晃,下一秒,风雨夹雪。 楚帝猛然回首,却没看见人。他立刻扭头:“人呢!” 女子轻声,灯火映照着她脸,像是她面色也红润了几分:“澹台公子似乎又病了。” “病了?”楚帝前几日也叫许多侍从赐了赏赐下去,不过那都是装模作样,他怎么会知道一届亡魂还会生病,而且他也能感觉到这病与活人也许不同。 秦疏放下铃铛:“若是香火不够多,或是魂体不够稳,澹台公子就支撑不了多久。”没等楚帝毫不犹豫说还不多点几盏灯,秦疏就道: “陛下可听说过奠日回亲?” 楚帝心中一咯噔,想起张相隐约和自己提过祭日一事,眉眼一沉,咬紧牙关。 秦疏:“公子许久不见,许是归醴都,探望自己亲友去了。” 他哪里来的亲友!亡百年的孤魂野鬼一个,他的挚友,亲朋,都在这里,他的家便是他们大楚,君父也是他楚文灼一人! 然而楚文灼却不能说这话,只能目光森然。“他何时能回?” 女子摇头:“我也没有见过公子省亲,不知。”楚帝于是又冷笑:“他那殇帝君父,愚昧亲友,有什好省的?说不准他那夭亡的弟弟还会拉他下去偿命.....” 想到这里他便又想起亡秦荒唐行径,咬牙。 不料没与秦疏等太久,便听见有侍从慌里慌张上来,魏骆压着声音训话,又似十分棘手,不敢来打扰自己一般,最后还是跨过门槛跪倒。 楚帝眼皮一跳:“发生了何事?” 魏骆心中叫苦,不敢说又必得说,正在措辞,那年轻侍从远没有安和的冷静持重,在帝王目光威慑下大哭出声,急忙磕头: “陛下,陛下,永乐宫的方士挟持住了单公公,假称是陛下的旨意,带人去凤凰台超度公子去了!” 轰然一声,楚帝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不知如何赶的路,如何进的凤凰台,如何看见那日隆冬大雪之中一模一样的高台上。 澹台衡立在那里。 身形淡泊,不及加冠。 玄衣大氅成了他摆脱不了的束缚,被君父猜疑,摒弃,利用,践踏,似乎也是他逃不开的苦果。 澹台衡静静朝他看去。 楚帝胸口猛痛,怒而高声时几乎觉得声音都要被撕扯长,气息用尽。他头一次如此不愿叫人知道他只是居心叵测装着去做一个合格的父亲,头一次不愿意做一个善于玩弄人心权术的帝王。 而只是一个父亲。 方若廷其实是铤而走险。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陛下已经到了,再不成事,就来不及了!他只能高喊: “阴险小人,既知你毁陛下气运,危大楚国脉,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交上命来!我等还可不强令你魂散,将你镇压在此台之下——” 侍卫还未来得及动。 楚帝这次连剑也未拔,便三步做两步,怒喝着将他们都挥袖甩开,天子威势,几乎横尸百万,流血漂橹: “滚开!!” 方若廷站得最近,被打得最重,可他跪在地上匍匐来请陛下宽恕,说的仍是:“陛下,此子狡诈,不除不可除民怨,大楚百姓三万六百户,全仰仗于——” 楚帝怒而去扼方若廷脖颈,但被冰凉虚幻的衣袖拦住。澹台衡静静地开口:“陛下。” 一句话,叫楚帝愤怒暴戾的热血凉下来。他手指甚至有些发颤。再看澹台衡,他目光宁静,似乎早有预料。 楚帝觉得委屈愤怒:“朕没有叫他们来收你!” 见过此人凌迟受刑后,他嗓音都在颤,气的也是恨的:“更没有叫他们将你镇压在此台下......” 朕怎么会效仿那个昏君这样对你! 可话还没有说完。 澹台衡就立在高台上。 今夜无风。今夜也无雪。今夜月朗天清,是个难得的温和天气。这样的环境哪怕是对生人也是难有损的。 可他们却好像再一次看见这雪被融进泥里。 澹台衡说:“陛下不必解释。” 楚帝又急又气,几乎想说你这是在怪朕不信朕?下一瞬却如坠冰窟。 “陛下拷问乱党时,也曾叫他记住我面容,名姓。” 他语气是那样平静,单薄身形立在高台上,和那日跪在台阶下其实并无什么分别。历史的水痕在他身上消逝了。 活着的澹台衡渐渐不再是活着的澹台衡。连记忆里那个会无奈叫侍从早些睡的少年,都褪色成了面前这个人。 这个。亡魂。 他垂眸轻声:“海贼作乱,谁人不知撺掇者,乃子嘉?他们不会恨陛下。” 他既然放任史书,百姓将他的污名传扬第一次,便不会畏惧它被传扬第二次。 只是很可惜。 “能为陛下引得海贼瞩目,使官兵势如破竹,子嘉之幸。来日海贼若是北上,子嘉亦可为饵,诱叛军出手。” 他居然还有所妄想。 那一日在狱中,陛下劝我添衣,我也并非,是无一时半刻,希望陛下也做我之君父,全我玉衡之名。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2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