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还想承诺更多,只是群臣对子衡的污蔑猜忌,确实让他觉得恼火, 有时也觉或许他们分开会更好。然而如今却无法心存侥幸。 秦疏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轻声:“陛下知道为什么亡者会去探望自己死后亲朋吗?” 楚帝一怔。脑海中还没问过“为什么”。 “因为亡者消耗魂体与香火留在这世上,与生者见尚且机会浩渺,要令他们出现在人前, 便似割腕渗血。” 香火补不补足其实不重要。 秦疏提着灯出现在房间前,她手里那盏素白的瓦灯朴素得没有任何花纹,其上黑白影画,却好似伤鹤栖于林间, 身上覆盖冬雪。 已经奄奄一息。 “香火可以止血, 却不能使伤愈合。” 何况执念难解, 多停留世间一日, 他就是在耗尽自己的魂体。香火袅袅, 可以使他与凡人无异,然而要与凡人相同,死魂怎么可能不受惩戒呢? ——方颐当日拂袖离去,并不是没有原因。她应当也很在意,只是仍旧阻止不了他向死而去。 “不,这不可能,朕给他立了数座长生祠,朕还让他入楚庙,让他和楚之储君宿在一起.......” 秦疏并不答话,只走到周云面前,抬起灯。那瓦灯真小,小小的灰色的火焰聚拢着,似乎已经是被污泥杂糅的脏雪,只剩小小的一团,几乎被污秽压灭。 可他还那样执着地燃着,似乎绝不甘心。 秦疏:“虞将军的魂灯也快灭了,去请她回来吧。”瓦灯的火似乎闪烁了一下,几乎就要灭了,秦疏仍然提着那盏灯,望了眼天边:“北狄大军被驱,见过一面之后,她也该安息了。” 什么安息,怎么可能安息!楚帝还没回过神,便骤然被这消息惊得浑身冻住,尚来不及遣人去问。 在庭院间僵硬地站立徘徊等消息时,旭日东升。八百里加急快马终于来了。却是一个他们早就知道的消息。 北军大捷。将军受伤,昏迷不醒。楚帝猛地抬首,浑身发抖。北疆距离此一万里,非通鬼神,秦疏不会晓得。 她那时就劝他,那时就暗示。 澹台衡与此世无关,寻常鬼魂归于人间也是为寻亲友,从无久留。他们以为香火有用,然而不论是澹台衡还是虞宋,皆从未说过,香火可保他们在此世完全也。 这也许也就是宿命。 何躬行跌跌撞撞进将军府,瞧见陛下朝臣都聚在这里,扶着门框,听到秦疏侧过身,轻声说: “派快马吧。” 她淡淡:“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澹台衡做了一个很短的梦。梦里他回到庭竹身边,手按着琴,听侍从来报将军凯旋回朝,还驱散了肆意作乱的安民军。 他下意识便要起身,头晕一瞬,被庭竹扶住。忠心侍从并未发现异常,尤碎碎念道:“殿下可小心着些,哪怕开心,摔着了将军也是要拿小人问罪的呢。” 澹台衡明明面色很苍白了,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对。”他抓着庭竹的手指都透明了,庭竹还是没发现,而澹台衡也喃喃:“我得去迎接阿虞。” 出门套马,庭竹正见街上人潮如水,担心车赶不出去,却有飞鱼服在身的锦衣卫护卫开路,谢知章立于马上,瞧着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眉眼亦无锐利从不阴鹜:“殿下奏章写得如何了?” 澹台衡头晕得厉害。 满街繁华,他只撑着额头,使劲晃了晃,眼前山崩地裂,无人注意他手指不自觉发颤。 “......还未写好。”他声音轻得听不到。似乎难受得不行了。“......指挥使。” “父皇一定会为谢家。平反。” “谢家从来无过,何需平反?”谢知章也没看出他不对劲,……调转马头:“我护送殿下去。” 澹台衡的指骨在崩解,他轻轻地靠在马车边,用尽力气答:“好。”青色马车便一路向前,诡异地越过热闹的人群。 风吹开车帘,楚帝只能看到马车内一片血色。他在血泊里,似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颈间喉骨,五指手腕,都蜷曲着露出狰狞伤口。 可还穿着披风抱着乘风。 百年后以亡魂形式相见,她便是凭乘风认出他,他一定是以为这是个极好的梦便来了: 虞宋没有战死,北卫军顺利凯旋,连谢家也不曾遭此罪过,甚至出城时有马车与他们遥遥相颔首,车夫拱手喊了声:“殿下。” 澹台衡眼睫颤着,喉间满是鲜血,他捂着喉间,话都说不了了。车夫还在恭敬说:“相公昨日因病体初愈,未上早朝,今日得陛下恩准回府休憩,改日再拜访殿下。” 澹台衡想伸手去掀起那车帘,可惜指骨断绝,没能做到,便在混沌浑噩中几乎呕血。 肌理离散间,直抵江堤。 秦疏提着灯站在那里。瓦灯已经暗得甚至看不见有烛芯在燃了。他才知道,这居然是一个往生梦。 真正往生者都会饮下忘川水将一生望得一干二净。会在此时看到旧友之人,大概是已经没有了转生良机。 秦疏低头去看那盏瓦灯,很快,船便到了,有另一个人下来,戴着青色斗笠,换一身血迹斑斑的青衣,面色依然平淡如水。 她摘下斗笠,举起瓦灯。 里面鲜红火焰,燃烧得炽热灼人。 “秦小姐。” 方颐也是已死之人,可她如今像是真正掌管生死轮回者,带着虞宋魂灯来时,所有人眼瞳都被刺痛。 马匹突然发狂,带着澹台衡要往江中奔驰而去!千钧一发之际,虞宋猛地掷剑,直钉住车厢,而后飞身掀开车帘,将他带下来。 一滩淋漓的血。 几乎覆盖了公子衡的眉眼,将他整个人都化开来。 他们一直都知道凌迟之刑很可怕。也一直知道他死时不成人形。但见这短暂一幕,还是猝然干呕。 虞宋自己身上的箭都没清理干净,眉眼锐利地斩断他身上红雾,然后猛地搀住他残破身躯: 甚至都不能算是断臂。那只是一只断臂。 “方相。” 秦疏眉眼一动,看她:“你付出了很大代价吧。” 方颐上前要拿澹台衡的魂灯,她居然不退不避,只看着她:“原来如此。你借口与他分道扬镳,实质却是回到阎罗殿,想带出他的魂灯。” “虞宋出事后,你又故技重施。” 秦疏的脸李若都有些不认识了:“不愧是左相,竟能三言两语,将阎罗殿玩弄于股掌之间。” 方颐眉眼冷锐:“把他给我。” 秦疏不说话。 方颐再靠近,火就从她衣裙上燃了起来。秦疏轻声:“他已经没命了。” 楚帝心惊肉跳,闻言喉间哽涩,痛彻心扉地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啊啊”声。方颐只往前走,火舌舔舐到她手中的瓦灯下,竟然猛地哀嚎一声,只得避开。 秦疏只好再出声:“方颐。” “他已经没命了。” 方颐:“天命储君,却十九而亡,你们就是如此拟定一个凡人的命运的吗?” 秦疏似乎是在等谁回答,微微偏头,然后才代而回答道:“这不是凡人的命运,这是作为秦殇帝嫡子的宿命。” “不论是谁做了这个储君,都逃不过短折而亡的下场。” “但只有他会以死殉国!”方颐距离秦疏已经很近了,火舌灼烧着她的眉眼,只这一刻,这位左相才彰显出凡人远远难以匹及的冷厉锋锐:“我再说一遍,把他给我。” “你能支付什么代价?” “我已经支付过了。” 秦疏似乎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因为你。”她看着她:“我才会唤醒他。” 声音忽然挣脱了。 他之前一直被方颐困着,在傀儡的身体里崩溃扭曲,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因方颐被烈火灼烧,它也重得自由,扭曲得意的声音一叫嚣,便充满天际: “我明白了!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说阎罗殿怎么看中了你做掌管人间轮回的司命官,却最后锁了你魂魄百年,原来是你放跑了一个鬼魂,不,不止一个!” 它转来转去,像是十分兴奋一般四处奔窜:“可惜,你好不容易还完债责,回到人间,他却被人间绊住。” 它尖锐地笑起来:“竹篮打水!好不容易救下他,却功亏一篑,怪不得你那么生气。” 它挑衅地看见浴火的方颐:“怎么,司命官,你不教训我吗?你不是自诩算无遗策吗?怎么百年前想到留下一手,却不能在此刻阻止我嘲讽你!” 急转直下,楚朝君臣脸色变幻,楚帝终于寻着机会能够操控僵硬的身体,扑过去却只抓到一层飞灰。 澹台衡的魂灯还悬在秦疏手里。看不到光亮了。 方颐却冷静了,只看着那声音所在虚空:“我那时不过是凡人,如何能知晓死后怎么筹算布局?” 声音顿住,又扬起:“你不敢生气,这么说,你是向我认输了?你不敢挑衅我?” 话里得意几乎要溢出来。 方颐平静:“是,我不敢。毕竟你一动,我百年前为他保留的魂火,就断了。我怎么敢惹怒大人。” “哈哈哈哈哈好,算你识相!那你说,你是不是不该惹我,是不是不该将我抓住以傀儡教训。”它恶狠狠,竟不知方颐是在拖延时间,只随心意逼问。 而在它身后,虞宋已经拔了剑。 “是,是不该。” 秦疏看着虞宋,她也看着虞宋,有那么一瞬间,虞宋眉眼里闪过一丝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和我。” 秦疏:“虞将军,我起初并不想离间你我,毕竟澹台殿下是我亲手带到这世上,可是人鬼殊途,你们本就是要死的。” 她显然是知道了什么:“离开此世,反而能解你们许多痛苦。” 虞宋没为自己辩解。 她也没问自己会遭遇什么,只是道:“他们只是想活着而已。” 秦疏:“转世之后,不一样可以活吗?” 和声音周旋的方颐闭眼。 “不能了。” 方颐嗓音里带着独有的冷漠:“他换了昏君的幼子活,怎可能还有来世呢?” 秦疏似乎是被这话镇住,好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 方颐转过头,秾丽眉眼在火光里似烈烈绽开的杜鹃:“谢知章为青石阶,守在忘川一百年,我才有渡黄泉为司命这一条路。” “北卫军死怨气冲天,她镇不住只能以命抵,亡魂在民间传闻不死不灭,但即便命数上万又能抵得过这样杀机?” 秦疏似乎终于回过神:“因秦死者不计其数。” 方颐一字一顿:“我只是想让他们有转世之机。”没有人逼他们不入轮回,是这些蠢货,一个个从未了解过,这些付出后是什么代价。 她等了百年,才有这么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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