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展开,转瞬间就成染血的绝笔。 无人再擦血。他们惊恐地发现他没有血流了。手指青白僵硬屈伸着,连白布都黏连在他带血的身躯里。 在云台寺见到澹台衡现身的小沙弥实在没记起来他睁开眼所说的第一个字是什么。但庭竹跪下来,双手掌心紧握着长笛朝上,哭泣垂首,只能想象那个字约摸是疼。 三千六百刀,该有多疼啊。 可是他死的时候他们不在,现在却挤进这个幻境里,在府中人去楼空的时候,幻想着那一日他们可以阻止殿下殉国,可以在此刻挽回。 然而人死能挽回什么呢?那一千三百刀落下的时候每一户都大门紧闭无人出声,如今哪怕全京城的百姓都跪在这里,也不能让他起死回生。 方颐离开时曾说你本也该有万民供奉。如今空寂府邸里每个人面前都虔诚地放着香火摆着烛,每个人都泪流满面。 为了化开风雪他们甚至以身挡风,不想让他身上在落半点雪。可是究竟有什么用呢。 为首的人颤抖着去量鼻息,又颤抖得更厉害地叫人拿火,拿香,拿灯来:“都来救殿下,都来救殿下啊!” 他陡然高喊起来,像是宣布帝王驾崩时的内侍太监一样,声音尖利充满惶恐:“殿下的魂灯要灭了!再不点上殿下就不能转世了!” 风雪拍打窗棂,所有人都惶恐惊惧起来,想围过去。却有人劈开了门窗。 亡魂们吓得立刻挡在澹台衡遗骨身前,但没能比在庭竹面前更有底气。 方颐都没有丝毫伪装。她不着大红官衣,也不似权倾朝野的左相,只提着剑,双眼被什么覆着,显然还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把他给我。” 侧耳听声的人双眼被黄泉水灼伤了。这是死魂渡泉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哪怕有谢阶策应也难躲避。 庭竹哭得了声音,只浑身战栗闭眼。他想说殿下早已没有魂灯了,想说左相不知她走后殿下便已存了死志,想说她不知道这一屋子的亡魂,都是曾害死殿下之人。 他们如今悔悟不过是怯弱,不过是害怕。可左相都不知道。她看不见公子衡的血迹斑斑,看不见他们都是为眼睁睁看他受刑才悔悟而来。 她甚至不知他死得那样早。 只再重复了一遍:“把他给我。” “我能救他。” 庭竹嘴唇发抖地看着他们殿下。他知道首君救不了殿下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他有字,叫宴安◎ 方颐带澹台衡回了黄泉渡。 她双眼致盲, 视线受限,只操控一株花叶似曼陀罗的曼珠沙华轻轻地托起他与魂灯,听见血滴浑圆坠地,嗅见鼻间血腥, 动作一顿。 落在扁舟上时, 本能地去碰他, 但指骨丹毒瘢痕异常灼目,方颐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扁舟在浑浊忘川上飘摇, 没过多久, 破开迷雾。方颐起身,岸上有个人提着盏灯, 纵使自己离不开黄泉渡,仍本能迎她。 方颐下船,微微侧过身。谢知章便顺着她视线瞧见澹台衡。 方颐:“我去时他恰巧要入轮回,不知是不是秦与他朝更迭, 他身上有许多伤。”她淡淡:“别碰到了。” 谢知章颔首, 走过去正要碰那白布,却瞧见血色深黑。锦衣卫手段酷厉,身为宦官他更接触许多未言之密, 所以一眼便认出,这绝非是寻常身死。 若非深恨,怎会虐杀。而且,方颐被黄泉渡所伤之后, 就看不到万事万物, 她不知澹台衡的魂灯摇摇晃晃, 几乎只剩下灰烬。 “谢阶?” 谢知章已掀开白布, 然后猛地闭眼。 方颐察觉不对:“谢阶。”她已经要问他是如何死的, 首君左相,由表及里之能令同僚每每心惊,谢知章却截断他话:“他确实伤得很重,有些魂体伤甚至入轮回也难去。” 他望她一眼,垂下眼帘:“殿下。伤却还可恢复。” 方颐没有怀疑:“我去时亦有无数百姓为他啼哭。”她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猜出什么:“许是他终究还是没有顾及自己才及冠年岁。” 血还在滴,谢知章看不下去,起身低声:“我去为殿下疗伤。”掌心却紧紧攥着那铃铛。 黄泉渡口每日引渡亡魂以百计,方颐的眼睛总是不好,见澹台衡一直入不了轮回,那一日终究还是斩断了阎罗殿桎梏放了他。 “也许是他心愿未了。” 不入轮回者原本没有那么多时机可浪费,但方颐生前心狠手辣,手段果决,入黄泉后便也入了阎罗的眼,他们想任她做司命,她不肯。 赴黄泉占了这渡口,寻了澹台衡回来,不逼他入轮回,只对谢知章说:“待他了了执念,我去接他回来。” 其实她已经猜出了什么,但终究没有揣度安民军与俗世毒辣到这种地步。她更料不到澹台衡浑噩百年,好不容易于楚清醒后,还是不顾及己身。 楚帝猛地抓住那渡船。 他本是以梦形式见的这段回忆,如今梦醒,他也该离开黄泉,可楚帝拽着方若廷之前留下的法器,铃叮呤作响,竟使他在渡船上站稳了脚跟。 人间帝王更使其他鬼怪对他退避三舍:“子衡!” 他如今也看到了他,玄衣大氅,站在芦苇荡里,眉眼被看不清的白雾遮住,墨发随风飘摇,似要垂进忘川河里。 楚帝猛地伸出手,却被一柄剑几乎割破了龙袍,青衣斗笠客没有斗笠,一双眼睛,左眼蕴火,右眼清透天穹一般地深:“你还敢来。” 楚帝被渡船放下,踉跄踩进芦苇荡中,这里没有天光,只一片靡黄,似人间尽头。楚帝从前最惧生死,不然不会诸事皆疑,如今却连剑都顾不上: “朕要带子衡回去!” 方颐冷冷地收回剑:“你不仅回不去,还要因你楚朝对他做的一切留在这里!” 说罢,那笠帽似青鸾飞旋一般落在她头顶,纱帘吹来,竟也带上几分冷刃似的肃杀,长剑直接横过楚帝左臂! 举着灯的谢知章出来,瞧见这一幕,本能提剑相助,不料刀要划过楚帝脖颈,他也只踉跄往芦苇荡里去:“子衡!” 方颐将剑挑起,一片飞芦草,直接飞到楚帝眼睛里:“他有字。” 青衣阎罗杀气冷冽,没有锋芒,稍不留意就几乎取人性命,这几个字却似嘲实怒,讥又带讽:“叫宴安。” 年年好景,和宴生平。 循乐溯时,随遇而安。 楚帝的冠冕陡然晃动,眼前珠玉被切去一半:帝王象征都被她毁去! 他却只抓住澹台衡的衣袖。 方颐直接斩断他衣袖,将他挥开—— 青色斗笠客果真貌如修罗,讥讽:“陛下龙体康健,若不想折命于此,还是早日归去得好。” 楚帝喉间猩甜:“子衡。” “你还敢喊他,”方颐并不擅剑,她能伤楚帝,多半还是因她已做司命,绝非凡人,否则双眼不会好全,“秦兔死狗亨,楚不也泱泱文武,擅者多毒?” “我不过是任他在凡间留了几个时辰,”方颐当时在朝臣中被叫做玉面修罗,不是没有道理,只这几句话,狭长眼眸便露出几分令人胆战心惊的寒意来,“陛下君臣,便已将秦对他的一套走遍了。” 楚帝痛得心脏在绞,在颤,根本说不出话来,看见方颐的剑嗡嗡鸣响,竟然也想不到方法应对。他更想去看子衡是不是安和。 若是他惦念方颐虞宋,能循他意叫宴安也不错。 他如何不想使他顺遂平安? 当年亡魂知他凌迟而死真相后,痛悔难平,于风雪高台里百般设想他们如何幡然悔悟,如何救他于亡命一途,如何让他免经凌迟之苦。 其实那般痴傻,楚帝早知自己也是他们之中一员,知自己更是其中一刽子手,这百年根本就是仗着他不曾记此仇,而活得顺顺遂遂,忘了曾可救他! 他也想使他不做秦储不做厉帝就做澹台宴安。就做楚玉衡。 然而他哪有这样的机会呢? 方颐的剑实在是酷厉嗜血,对楚帝这种有功德的帝皇仍然步步紧迫,若不是虞宋拦住,她怕是真的会杀了他。 方颐陡然冷静:“罢。杀了你又如何?楚之类秦,叫人甚至以为今朝陛下来,便是想将台山之死重演一回。” “杀了你又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 她一字一句都没这怒意,偏偏似冰寒霜雪迫得人脸颊发白,楚帝从未被这样的女子震慑,更不见澹台衡认他。 芦苇荡遍布整个黄泉,他影绰身影似一道雾,轻轻转过头来,没有出声,也不知有没有看见自己。 楚帝却好像听见他道:“阿姊。” 楚帝挪动嘴唇,上前。 他以为自己说不出话来,然而确实哑声断续地说出了话,没有算计,全是肺腑,乃至他潸然泪下,自己都不知自己依靠本能说了什么: “子衡。你将及冠,有尊长为你取字,左相可做你阿姊,为你主持冠礼,祝你此生安和,这没什么.....朕也觉得很好,朕觉得很好。秦破那日,是朕对不起你,若朕能控制住澹台岳,若朕能使他自戕,杀了那个昏君,你就不用死!不用痛这三千六百刀,但朕......” 他说到这已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浑浊眼里全是泪水。其实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瞧见他面容清晰他一瞬,猛地发抖。 想。 原来澹台玉衡是这样。原来宴安是这样。原来光风霁月,世无其二的太子衡是这样。 原来他没有经风雪污名,百年浑噩后,是这般的。他本不是会什么都本能牺牲自己的人啊。 他本也不会习惯于凌迟下千百道血腥,习惯于漂泊孤零,形影相吊,缠绵病间,不知更漏世事,如流星飞转也。 他死了百年。早不该这样轻贱不顾惜自己。 可他魂灯一闪,他的身形便如青烟般消散了。方颐立刻将魂灯收回,避免魂火熄灭。 楚帝猛地软倒身体,听见他在归于空冥前轻声唤:“阿姊。” 越百年仍不能生。 历万死而仍向死。 楚帝从梦中醒来还在不住地伸手抓,喊:“宴安!宴安!”魏骆按住他手,担忧:“陛下。” 楚帝抬头看见满殿海灯,来觐见的叶朝闻及常长安腰间缀着绞断了的绞生线,红衣官帽,翅间插着两三须穗,青天上遥遥白云,袅袅青烟自无数长生祠中升起。 他看见他悬在黄泉渡口。 这百年伤怀,不及人间一月。 蓦地落下泪来。 将军府中唱着两折梅子戏,娇娥嗓音玉润,颇为婉转,道便是:“你听着我往来起坐生欢喜,我想念,你这来生苦短不过二十一年也。二十一,多欢喜。但我见你心多忧虑,总转念,来时生,病时生,苦时生来,死时生。生生皆有难命苦也。” 秦樟不爱听戏,坐立难安,看见秦疏吃着瓜果,神色平静,到底还是没问阎罗殿之事,而是道:“怎么喜欢上这样哀怨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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