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衡没有束发带冠, 大氅掩着龙纹暗淡的玄衣华袍, 垂着眼睫去看城墙上的百姓。 骏马不听喝止,将他带到人群里, 挤挤攘攘,将楚文灼几乎拽下马来。 他被迫被人群拽住,在里面看到很多张脸。是陈家田垅上的农户,逃过海贼劫掠的渔民, 还有当年侥幸逃过屠城, 如今也该子孙满堂的百姓。 他们伸出手来,却不是为了将他拽下,而是哭号, 喊:“殿下不要去啊!” 贵为楚帝的楚文灼在人群中,浑身僵硬血液倒流,可脑袋一声轰鸣,还是明白。也许百年来只是为这一瞬。 也许公子衡等了百年, 等到的也不过是一个贪图使巫蛊之术起效赏赐的黄门。更有可能的是他连一个心怀叵测的黄门都没等到。 殉国百年, 依然孤身一人。 在他身边的只有挚友。可挚友也离世。 楚帝哪有什么心神去分辨百姓对他是爱, 还是恨呢, 可是在这么多双手里, 在这么多劝他不要去的人里,也该有他一个。 于是他也咬紧牙关,竭力不让雪落进眼里融化作水:“子衡!不要去!”他想他见到他快百余日,其实每每想起秦亡时也只有这一句。 不要去。 他不去了秦便不会亡吗?不会。安民军又会放过他吗?更不会。可至少这不是公子衡自己走上的路,至少在见到那把染了虞宋鲜血的短剑前,他不曾想着,虽万死难赎也。 天下罪孽,怎么能只戮一人。 但是百姓浩浩汤汤,城内的百姓不复对安民军的热烈相迎,他们面色痛恨,咬牙切齿,大骂他们屠戮北卫军。 他们也不肯箪食壶浆笑脸直对,只拿石头剩菜,最肮脏的瓦砾摔出去,卢万达气得面色铁青,白雪化在铠甲上,他拔剑厉声:“贱民!” 安民军气势汹汹,各个怒火盈胸。 楚文灼却见到百姓却像是比他们更知道安民军的可恨,唾着唾沫也要将门给抵死。 楚文灼从人流中分出来,看到他们手把手传递瓦罐农器,一个个面色凶狠要和安民军拼命,有大臣官帽都戴不稳跑到城门下,一下子跪在雪里,高声: “安乐王已弃城而逃,京城守备不足,殿下,唯有弃城可从长计议啊!” 其他臣子也跪在了雪地上,一个:两个三个,在城楼上看去,跪下的却不止是官,还有民。 他们心里知道城破了他们不一定有活路,可还是希望澹台衡在侍从护送下逃出来了去。他们女的命或许会葬送在这里,可殿下在,秦民有万年回复之机。总有子孙能替他们得见大好河山。 可是澹台衡只轻轻侧过身。 他们的储君还那样年轻,其实擅武,只是鲜少对人动手,禁卫军蜿蜒上城墙的时候,他们眼睁睁看着禁卫军接过殿下手里的降旨,换了弓。 那如满月张开的弓弦,就好似青竹在暴雪中不弯的风骨,一片铮然,赫赫风响中,猛地破空! ——扎中了闪避不及的卢万达。 百姓们倏地沸腾起来,垂垂老矣的云京,于一瞬间好像抹去身上阴晦沉重的雾气,天光破日,澹台衡握着弓,却踉跄了一下,然后猛地吐出血来。 便有一声凄厉的,引起数声凄厉的哭声:“殿下!” 作者有话说: 又误触了==等我下班再修,不好意思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殿下不会死的◎ 云京城门紧闭的时候有一路积雪, 护着澹台衡从高台上下来,禁卫军面色难看地搀扶着他他,厉声刺破云霄:“太医呢!” “有没有大夫!” 于是一群人哭的哭惊惶得惊惶失措的失措,都在大喊:“殿下受伤了!”“大夫, 快找大夫!” 身后的安民军好似也只是出现片刻的幻影, 转眼就没了。只剩下涌向太子府邸的人潮。其中还有人瞧见了变作澹台岳的楚文灼, 恶狠狠地将他推倒。 他像是一片残雪融在人群里,但这一次没有人敢不吝惜他的白衣, 反而一个个似微弱的烛火般, 不敢错眼地注视着那人。 他用的弓没人敢落在地里,被一群人袖子掸了又掸小心地捧起, 等发现上面的血才有人哀叫一声。 霎时间就有人强忍着哭声道:“殿下一定是又因为着我们,为我们损伤心神了。” “求菩萨保佑,若是殿下死了,叫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活路呢!” “天杀的安民军, 掳走我两个孩子还不够, 现在还要破城,来啊!要使破城就从我这老婆子身上踏过去!” “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阿涵, 你去看看,殿下一定会没事的吧?殿下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简朴府邸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进来踏过这门槛,原本布局瞧着十分质朴简方,可进门竟然没几个侍从, 一路的冷清寂寥, 百姓原本还忍着眼泪守在外面焦急地想知道消息, 知道殿下伤势很重, 便都一窝蜂涌了进去, 庭竹跪在榻前,看到这么多人,嘴唇翕动一瞬。 有晓得庭竹的老人打他,又急又气:“你这孩子,殿下有伤,你怎么不说啊!”“殿下都发高热了,水呢?这得赶快降温啊。” 一群人心急如焚,眼眶带泪,忙活来忙活去,庭竹只嘴唇颤动地跪在那里,半晌,也没有被任何一个人叫起来。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都不知道扶着点殿下呢?”庭竹低着头,身子躬得厉害,但澹台衡再昏迷呕出血来,他便以头抵地落下很多泪来。 青石板都被他沾湿了。院内自知帮不上忙跪下来向老天祈福的百姓越来越多,屋内没有炭火,他们便脱下自己的冬衣,还尤觉得脏,拍打几下,才小心翼翼地盖在他身上。 没有火,便燃衣取火。 屋子里很快天幕崩塌似的黑,他们冷得不住搓手哈气,唯有澹台衡盖着厚厚的外裳,脸色虽苍白,但所有的火都聚集在他那里。 脸似乎都被火照成了暖色。 然而还是不够。群臣衣冠不整地带着太医奔来,神色惊惶,一个把完脉接着把,神色都紧张又心惊肉跳地左右顾盼,唯恐丧失了一丝生机。 不知道是谁从家里拿来香,院子里便举起无数束香了,烟火袅袅之间这是人间最朴素的祭坛。庭竹浑身发抖地跪在那里,手里被塞上一柱。 是曾经怨他一个仆役还识什么字,还要跟着一个陛下驳斥的皇子的母亲。她推他,吸着鼻子:“愣着干嘛,给殿下燃香祈福啊。” 庭竹觉得真是太荒谬了。可真正荒谬的是,他颤抖着回身去看,这院里竟然还真有无数人在跪拜祈福。他们都是普通的平民百姓,骂过贪官昏庸说过公子衡懦弱,也对安民军击鼓相迎。 可是殿下都死了,他们竟然跪在这里,给他敬这几束香。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保佑殿下平安无事,保佑我们家不被叛军踏平吧。” “陀佛陀佛,殿下是个好人,不该让他下地狱啊。” 还有稚童被牵到近前,举香懵懂道:“殿,殿下安康。”那人便抹着眼泪夸她做得对。 这府邸好似变成了一个祭坛。庭竹腿一软,双手握着香跌在那房间里,看见香火往床榻之上的人那里汇聚。 万民衣盖在那里,好似他就风雪不侵了。烛火温暖得庭竹都以为,以为那一瞬,殿下会真的回来呢。 可他手指还是在抖,可他还是安静地看着一群人忙来忙去,忙着给殿下止血,忙着拢紧他周遭大氅,忙着叫屋内温暖些。 看着他们在某一瞬,寂静下来,怔怔地看着他的血沁满玄衣。看着他们颤抖着松开手,从殿下腰间滚下一个绑着铃铛的傀儡来。 那娃娃是那么熟悉,在太医身边焦急万分的黄门陡然僵住,然后一脸见鬼的表情疯狂退后。 府邸里寂静地好似没有一个活人在呼吸,却又拥挤簇攘得好似这里填满了每一个该死之魂。他们呼吸急促,有人跪下来,颤抖着道:“殿下还没有走,不会的,殿下不会死的......” 他们捂住那层层滑落的冬衣,竭尽全力不让他冰冷的手露出来,也竭尽全力地去擦血,一边擦,一边眼泪掉下来。 从始至终,庭竹都是泪流满面,神情漠然地看着。看着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哭得凄厉,笑得也很凄厉。 他环顾四周:“我说是谁,我当是谁来了!我说是谁趁着这个时候近殿下的身......” 那群人还在焦急仓皇地给澹台衡止血,可越擦血越多,到了最后,玄衣竟然都变红了,而他们盖上去的冬衣,铁一般的生冷,一点点坠下来—— 露出来的只有染血的白布。 还有人不甘地想伸手,庭竹踉跄着站起来,猛地扑过去:“别碰他!你们别碰他!你们有什么资格碰殿下!你们有什么资格给殿下收敛尸骨,都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庭竹疯了一样地厉声喊:“都滚!” 他紧紧地抱着白布下血肉淋漓地尸骨,像是个疯子,乞丐一样,不肯让任何人靠近澹台衡,也不肯让他们谁过来。 有人在哭,紧接着那哭声越来越大,简直盖过了风雪:“让我们救他,我们一定能救得了殿下的。” “殿下他不该死,该死的是我们,是安民军啊!” “他才十九岁,庭竹大人,殿下死了就没有十九二十岁了,让我们救活他,他还能活很久很久的。” 甚至还有一个很稚嫩很茫然地哭声,混在其中,让庭竹都咬牙恨得落下来:“皇兄。皇兄。” 四皇子走出来,抓着庭竹的衣袖哭:“不要害皇兄。都是我的错,我偷吃了仙丹才会死的,不是皇兄的错。父皇,不要带走皇兄。” 他也不喜欢黑,可是他来这里就已经很难过很害怕了,为什么要把皇兄也赶来这里呢。明明皇兄待他那样好,瞧见他因为得了父皇的赏赐被其余的皇兄欺负,还会替他把玉环用绢帕包起来。 现在他的玉环还是完整的干净的纤尘不染。皇兄给他包玉环的绢帕却找不到了。 庭竹只听着这哭声。 从殿下一病不起到京城攻破,他还没听到这么多哭声呢。他也没有见过,殿下的矮坟前有这么多柱敬香,见过有这么多人,记得他还只是未冠的少年。 可是记得有什么用呢? 太多人爬过来拽庭竹的衣袖哭求他让他们救他了,庭竹很快便被淹没在那群不甘心的亡魂里,浑身战栗地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不让白布拖拽到青石板上,看着他们再度跪下来重复擦血止血的动作。 庭竹扶着门框,就有人将那柄锈剑递进来,又有人递进来那张青色的弓。他的笔迹,还有那一旨写了降安民军的圣旨。 他的东西被捧起来小心安置,那圣旨却是被他们打砸摔扯,很快变得泥泞不堪,然而人实在太多,撞到一起的时候,他临写的佛经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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