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他打量几眼:“朕与子嘉弈棋多了,倒未觉出其中差别,可是宫中物用不尽心?” 魏骆忙拱手洗耳恭听的模样。 其实澹台衡身为亡魂,如何物用,魏骆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发觉除了海灯香烛外,这位公子便没有什么需要的,便只能教宫人不要畏惧,不要将这位公子视作鬼魂以免不敬了,但这一点也被澹台衡阻止。正如他那日对楚文灼所说一般,他不愿旁人忧惧。 “并无。”他缓声:“只是终究并非此世之人,才有些许妨碍。” 楚文灼:“皇权天授,朕的楚朝,也是因着上天庇佑才如此安和,遣子嘉来,也是为助朕,自然是福泽绵延,不会轻易离去的。” 澹台衡轻轻拱手,微微侧头,果然下一秒,钱照就来拜见楚帝,说他们招了。 大狱之间,贼寇满身血污,伤了一只眼,口吐黑血,断断续续:“我,我们与红贼,的确有联系。” 楚帝面色阴沉,澹台衡垂眸敛目。红贼,便是那犯上作乱的逆贼。 钱照还加重刑罚,将更多细节从那人口中问了出来,而楚帝转身,见着月明风清的淡薄身影,在血污当中纤尘不染,勉强缓和脸色:“子嘉形容整肃,倒是不害怕。”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子,打猎途中竟还会畏惧落马,实在是畏怯之至。 澹台衡落后楚帝一步,身上飘起雪粒,但很快被他挥袖按下,楚帝瞧见,心中熨帖,便听他道:“已死之人,并不会生畏。” 楚帝一顿,之后便理所当然道:“子嘉虽已离开人世,但如今重返楚朝,助楚成事,又与阳世之人何异?子嘉不必如此惴惴。” 有了此人亲口承认,海军之事只会师出有名,这是好事。 前日澹台衡与张相推心置腹,终究叫他们齐心。 澹台衡也默然拱手,风吹开他的大氅,露出并无纹路的黑色玄衣,楚文灼原本还很介意,如今看见他衣着纹饰,都简略了些,走出大狱之后再次顿住脚步:“子嘉是否缺了些香火?之前张相说时朕还不觉,如今看着,倒真有些清瘦了。” 他本是青年身形,又散发不戴冠,若有风,淡白身影若隐若现,倒更像雾了一般,楚帝也是今日才发觉他不符合年纪的沉稳。 感慨一句:“朕的几个儿子若能如你一般,也是天佑大楚了。” 澹台衡并不奉承楚帝,但字字句句,平和诚恳,反而叫人听得舒畅:“陛下宏图未展,日后必然也有许多时间亲自培养几位皇子。” 楚帝哼笑:“到时,朕便让子嘉做他们的老师。”眼见澹台衡要推拒,他又道:“子嘉何必谦逊?朕与子嘉相交数日,你是何品性,还是清楚的。” 澹台衡静静地听着,天色暗了一下之后,他便侧头,身影忽而被风刮起似的,散了片刻:“陛下,子嘉先行一步。” 楚文灼倒习惯了他来去无踪:“去吧。” 张相在一旁,本该出言劝谏陛下不要太过相信这前世之魂,但他却没有出声,回府见了何躬行,将陛下操练海军之事已无可转圜之事告知自己的学生后,便听闻门房焦急来报:“老,老爷,宫内来了人......” 陛下遇刺了! 张相面色一白,震惊起身,连夜入了宫,才发现楚帝安然无恙地站在大殿之中,面色铁青,怒道:“救不回二皇子,朕让你们全都陪葬!” 陛下继位以来,极少发这么大脾气,张相连忙跪下伏身,才发现一旁阴影中,澹台衡身影透明得几乎消散了一般,正静默伫立。 “阁老真是折煞奴婢了,”魏骆一边叫着一边将他扶起,楚帝自然也是不可能让他跪的,然而叫了侍从赐座后,一旁的澹台衡仍然立在阴影里,楚帝面色难看,连一个眼神也无。 有妃子来侍疾,被告知不是陛下遇刺,与张铭一道被魏骆送出门时,说了句:“到底是山野精怪,孤魂无相,怎么比得上活人更能为陛下尽忠?” 张铭袖中手指一顿,等上了马车,闭目休憩才听得侍从低声道:“陛下遇刺,素衣挡了,但那刀却穿膛而过,若不是二皇子.......” 张铭睁开眼,想起澹台衡面色苍白,唇色也无,总觉怪异:“你确定,刀是穿膛而过?一丝伤也无?” “并无。” 张铭蹙眉。 观文殿中,魏骆亦欲言又止。 澹台公子在宫内这些日子,他虽在陛下身侧,但听手底下人描述也是辨别分明的。澹台公子本是个性温润之人,也没有什么苛责下人的习惯,每日在凤凰台中,因着陛下心中警惕,虽未吩咐,但除了一些棋谱与诗书外,凤凰台并无别的杂物,澹台公子除了与陛下对弈外,也无别的事可做。 虽说是鬼魂可来去自由,但有侍卫跟着,又能踏出这宫墙几步呢? 因而虽然魏骆接触不多,但对这澹台公子却是有几分怜惜在的,毕竟澹台公子为人与棋法,均称得上是惊才绝艳,只是因为一个前朝身份,便不得自由。陛下遇刺时,澹台公子也是尽力了的,可鬼魂不受这阳间俗物所伤,本也不是他的错,只是陛下见那刀略过澹台衡,直奔自己而来,还是有了几分迁怒。 伴君如伴虎,即便是潜邸之时就随侍在身侧的魏骆,也是不得不晓得其中利害,不敢劝谏的。 御医终于来报二皇子无性命之忧了,楚文灼按了按眉心,才问:“他去哪了?” “回陛下,澹台公子适才与老奴颔首,想必,想必是回凤凰台了。” 楚文灼面色冷然,一句话不说摆驾凤凰台。 魏骆本以为陛下是因澹台公子不能保护他而心中介怀,未料路上陛下暗卫蹲下说问过驻守的暗卫,当时确实是被一阵风迷了眼,但的确有人见二皇子本不会被伤及心肺,是虚影使得二皇子踉跄了一下...... 魏骆这才面色大变,惴惴不安,心道,这,陛下这是怀疑,澹台公子仍然有不臣之心,此次不是为护驾,而是为谋逆?! 秦疏:“原来是如此设计,这手段倒却是高明。” 马甲:“没能第一时间发觉刺客目的是让二皇子救驾,是我们大意。” 秦疏失笑:“左右也要借二皇子一用,倒无甚关碍。” 到了凤凰台,发现澹台公子不在,魏骆更是心道不妙。 侍卫奔袭而出,里三圈外三圈搜遍,才有人道:“陛下,发现人了。” 澹台衡在昆明池上。 池水浩浩汤汤,本不该有人可立足于此,这里也本该有宫人侍奉,但因二皇子受伤,此地空寂安静,十分诡谲。 楚文灼抬起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澹台衡背对着他们,似乎在与何人说话。 有一声音凭空而来:“我已代你去看过。” 所有人都是心中微惊,锦衣卫按着剑鞘,眉眼冷凝。 那声音绕至澹台衡前方:“你弟弟已去了投胎,其余人也都忘了前尘,你大可放心。” 楚文灼眉眼一冷。 枉他对这孤魂如此之好,他却竟还在找前朝之人,果然终究是异世之魂,其心必异。 其余两个马甲一见楚文灼这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 秦府只余一个马甲在临写字迹,因为这段时间香火鼎盛,也化形了的这两个马甲协助澹台衡处理。 此刻对视一眼:“他果然还是没有放下戒心。” 另一个马甲刚装完人声,坦然:“如此岂不是更好?我们今朝本也是为了叫他放下戒心而来。” 虽说帝王心术讲究疑人不用,可是楚朝人才泱泱,哪能各个都心思恭顺呢?即便是楚帝,贤明勤恳,心底也有不喜欢的臣子,可到了朝堂之上,不喜欢臣子的忠心谏言,他还是得看,得用。 他如今对澹台衡便是如此,虽有可能因着某些志趣相投,而对他有几分宽容,甚至嘱咐魏骆悉心照料。 但触及到皇权,触及到前朝,他终究是要除掉自己的,因而澹台衡马甲只是有用,只是恭顺,却是不行的。 有时他们需让楚文灼知道马甲也并非是一味的恭顺,一味的符合他的预期。这分超出预期,便是马甲的立身之处。 风声鹤唳,那声音飘飘摇摇,“这么多盏海灯。” 数盏海灯,在水面上次第亮起。 侍从们也都两股战战,不是怕丢了性命早已跪下高呼神鬼显灵。 “看来他对你不错呀。” 楚帝目光更沉,闻言宽大手掌甚至放在佩剑上,身为至尊,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被愚弄。 可湖中心风水飘摇,澹台衡墨色席卷的长发四散开,不是冷的天气,他的玄衣大氅却衬得他更像是冰天雪地里走出的精怪般了,今日张相说的消瘦,便全都化成了累累白骨,嶙峋身躯上,道道血痕清晰可见。 他像是鬼魅,楚文灼却今日才第一次清晰地知道,这人是鬼魅。他死时的模样,竟如此惨烈。 “我还有多久?”这一声化在风里,却叫楚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多久?”那声音似乎是笑:“你不会真当你是肉体凡胎,随时可在人间逗留了吧,在老秃驴那里已经是地藏王开恩.....” 触及到不能说的忌讳,那声音停顿一瞬,又转为无奈:“你怎么不叫他们拿名字供奉你?即便你是前朝余孽,可也算是功德加身啊。” 它纳闷:“你用那些功德,不比现在消耗自己神魂好些,海灯再多,你也已是强弩之末了。” 澹台衡没有再听了,但宫内侍奉他许久,自然比其他人更知道这位公子实在不是居高临下的性子,他会出言打断,完全是因为他的时间确实不够了,在衙门前他对楚文灼说他先行一步,未必就不是他维持不住身形只能消散了,可他到那个时候竟还维持着理智,恭顺作别,又是担心谁会因着他的缘由被降罪: “劳烦阁下。” 他拱手,因在楚朝也待了半月,其实已将这礼学了差不多,但仍保留着叉手的姿势:“告知我还有多少时日。” 风声寂静一会儿,那声音没趣似的:“三个时辰。” 魏骆大骇,原以为这位公子至少还能再停留七八日,可这声音催命符一般将人送上了断头台似的,澹台公子依然不动如山,身影如夜色一般定在夜色里:“多谢。” 声音冷嘁一声,既没有再想为澹台衡解释似的多说些什么,也没有再漏了,这若是听得不明不白,或是刚好没有卡在他们这一行人追来的时刻上,谁也不晓得今日发生了什么,这声音又是在与澹台公子谋划什么,澹台衡也只是转身,没有料到那声音却又突兀出现:“我再提醒你一下。” 魏骆等人吓了一跳。 澹台衡侧身,一瞬间风吹散了他的身形,他又缓慢聚拢,垂眸谛听。 楚文灼常感慨于此人家教,生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偏偏在人前时,也会端方守礼,没有一丝恶劣习气,只是想起今朝他躲开,楚帝终究有些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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