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般正经,倒叫钟知微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钟知微的视线落在了青庐帐上,她想了想还是抿唇道:“那你记得,得把元帕准备好了,不管你是用你自个的血也好,还是弄些鸡鸭牛羊的血也好,总之别露馅了。” 提到这个话题,贺臻忍不住嘲声摇了摇头:“又不是所有女子都会有落红的,若是幼时激烈运动先落了,或是本就没有,不也正常。这东西,真不知道是谁搞出来的,荒唐。” “当真?!”钟知微眼底闪过诧色,开口更是惊异,“可几百年前便这样了,怎么会……这你是怎么知道的?教导娘子从未跟我们说过这些啊。”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贺臻在帐内梭巡片刻,将视线转回了钟知微所坐着的那唯一一张塌上来,他歪头犹豫片刻,终是越过钟知微,边说边除去鞋靴躺上了塌。 钟知微目不转睛看他等他回话,贺臻见了她问询的眼神,毫不躲闪底气十足道:“别看我,你又不肯出帐,这帐里就这一张塌,我是不可能站一夜不睡,也是不可能睡地上的。” 钟知微无语抿唇,奈何求知欲更胜一筹,她出言提醒道:“没问你这个,你方才说的还没说完,你说的是真的吗?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噢,你说落红啊,当然是真的了。我呢,跟你这个嘴巴里没几句真话的钟家娘子可不一样,我这人是直来直去说一不二的。” 鸳鸯枕在钟知微这头,贺臻枕着他自己的右臂,却也闲适得很:“至于从哪儿知道的,我小时候跟着史密斯,可是天天往北里三曲跑。” “跟花魁娘子们混得熟了,又加上我是小孩,她们口中便就没什么遮掩了。她们说着呢,我便听着,若是听着新奇有趣的东西了,我便会记下来仔细核对问询。” “你可别当我是信口开河,落红不是各个娘子都有这回事,可是我死皮赖脸缠了一百个娘子问询,又将数据一一记录在案才得出来的。没亲身查验过,便没有发言权,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钟大娘子,也轮到你没见识了吧!” 贺臻所说的,钟知微虽惊异,却并不怀疑,因着这完全像是他这个人能干出来的事儿,但她却亦有她的困惑:“那你为何不将这事公之于众,让众人都知道呢?” “我为什么要让其他人知道?”贺臻反问她,“我做什么事,纯粹都是因为我自个儿觉得有意思才去做的,和其他人没关系,我亦没有告知他人的义务。” “贺臻,你这样太自私了。即便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光凭猜想却也能猜想出,若你所说是真,那该有多少女子因着没有落红,而被夫家认为失了名节而诟病甚至休弃,她们该有多冤枉?” 钟知微当得上是疾言厉色:“但如果你将此事公之于众的话,那未来这些女子便可不受这等无辜的罪名侵扰了,你可懂?若你还有半分为人的良知的话,便不该如此行事。” 钟知微骂得淋漓,贺臻眸色沉沉静默看她,蓦然间,贺臻看着一脸肃然的钟知微,勾唇笑了,他眸色温柔,轻柔的声音里含着淡淡无奈:“钟娘子,你这时候倒是有点小娘子的模样了。” 年轻稚嫩,天真纯善,只道世事简单分明,却不知人性阴暗世事艰辛。 “你要我说给谁听?除我的亲熟之人之外,还有谁会信?除我之外谁又能来证明?这得大费周章调动医官,还要大量找女子做验,更得有足够的地位才能叫人信服,这世上有这等权势和威信的能有几个人?” “你莫要跟我说什么朝廷或是圣人。你不要忘了,我是从平康坊的花魁娘子们那处得出的这个结论,这世道人人皆言妓子低贱,便是我将我所得的记录结果呈上去,他人也可以道,花楼女子本就是残花败柳,她们口中是没有一句真话的。” “更不要说,那帮子满口礼仪道德的儒教子弟了,我今日折子里敢提到这等污秽之事,他们明日便会恨不得围到这善和坊来吃了我。” 贺臻声音中透着看透世事的凉薄,而钟知微自他开口解释时,便已想明了此中缘由,随着贺臻话音落地,她凉声接着道:“这不是根本。” “根本是,女子根本不重要。褒姒祸国,妲己殃民,我幼时听到这些典故时,也是深信不疑,骂她们祸害的那一个。可后来,我越长大便越觉得奇怪,哪有女子有这么大的能力,若有,我长到这么大,怎么一个也没见过?现在想来,她们之所以祸国殃民,只因是男人需要她们如此。” “就如同这落红一样,这只是一层遮羞布,若没了这个借口,他们会又少了一条鞭打驱逐女子的荆条,费时费力还对他们无利,这是个男人掌权的世界,他们自然是不愿意做的。” 钟知微说得畅快,待她一气呵成吐露完,只见贺臻静静凝视着她,他眼底那层光彩钟知微没瞧见,因她移开视线正后悔着自己吐露了心声,德言工貌,恭俭温良,她不该放肆说这些话的。 “是了,你明白了。所以我们升斗小民,便不要操那些个帝王皇族的心了,徒增烦恼,没意义。”贺臻最后这样总结道。 长夜秉烛,夜话漫漫。困意好似夜风潮水般无声无息,钟知微最后阖上双眼时还在想,这世上,怕只有他们两人的洞房花烛夜,是这般度过的了。
第23章 大庸律明文规定, 诸婚,给假九日。成婚的官员有九日的婚假,连带官员近亲亦有一日至五日的假期。 贺臻自认性子惫懒,平日里当值点卯, 他无一日不是卡着时间到的。 想来这婚事也就这桩好处了, 好不容易轮着这假日, 不必早起迎着刺眼的旭日奔马出门,因而迎亲前一日,他特地交代了文瑄,绝不要早早唤他起来。 但他却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他还有个新婚妻子,而他的新婚妻子是向来行不逾矩的钟知微。 鸡鸣声遥遥响起时, 钟知微悠悠醒转过来。 天色仍旧是昏黑的,青庐帐里这张不大的塌中, 平躺着的贺臻睡得自如,而钟知微则是伏在鸳鸯枕上伏了一整夜。 长久趴伏的姿势难免腰背酸痛, 钟知微初初坐起身子来时, 眼里还有迷蒙雾色, 待她冷不丁瞧见塌上熟睡的另一人后,今夕是何夕的后知后觉扑面而来,困意消退,她起了身。 “醒醒。”并着清冷的女声, 贺臻于摇晃中意识回笼,他不耐睁眼,却见他塌前站了个女子。 再困也吓醒了, 贺臻猛然坐起身,抬首间对上的是钟知微微凉的双眸, 贺臻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他已成婚了,此后他的生活大小事,无一例外都得和另一人相绑了。 钟知微已然穿戴整齐,她正站在榻前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贺臻偏头瞧了一眼帐子,瞧不见一丝光亮,那只能是天还未亮,贺臻掩目只觉头痛。 可即便再头痛也躲不掉,在钟知微的催促下,贺臻起身置办好元帕,将钟知微领入明月轩,二人各自分开梳洗后,更是早早随着她候在贺宅中堂外,等着拜见他阿耶阿娘。 天还未亮就爬起来梳洗打扮,只为了拜他那天天见日日瞧的阿耶阿娘,贺臻长到这么大,哪里干过这种事?因而贺家夫妇,于堂外望见共同候着的贺臻和钟知微时,下意识便是互相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 上京城内皆知,洛浥郡主李清禾作为已故的洛阳王之女,自幼于洛阳娇生惯养长大,而到了这上京城,她也是不改其凶厉善妒的性子。 这些年里,鸿胪寺卿贺岚最是惧内,莫说娶小这等大事了,便是稍稍忤逆他妻子,他都是不敢的,再加上洛浥郡主产子时似是伤了身子,因此贺氏一门这才人丁如此凋零,三代单传至贺臻这辈只有他一个孩子。 于钟知微而言,这有好也有坏。 好处是,不用忧心妯娌关系,坏处则是,有个身份尊贵又脾性古怪的婆母,倘若无法讨其欢心,那此后的日子,便是可想而知的难熬了,而对于人丁凋零的大家而言,对于子嗣的重视,那就更不必说了。 所以这第一日正式面见贺家夫妇,钟知微才更自觉要百般小心,这拜见公婆原本贺臻不必到场,可谁知晓洛浥郡主的性子会不会骤然发难?贺臻此人好歹算不得坏,有他在场,总是个保障,这才是她强拖着他起来的理由。 天边刚微微泛白时,钟知微便跟贺臻至了这中堂外,待天大亮时,贺氏夫妇依时而至,钟知微遥遥打量着她的这对公婆,夫妇二人着同色衣袍,浅淡的涧石蓝为他们更添了一抹风雅。 到底是不必经沙场战事的文官权贵,他们的相貌比之她阿耶钟三丁来说,更要年轻许多,俊秀许多,但再怎么显年轻,也毕竟人至中年了,眼角眉梢风霜洗礼下留下的印痕还是有的,只是想来二人年轻时,许是也曾艳冠京华过。 不过真正叫钟知微心中暗暗讶异的是,二人的气场与传言并不相同,攀着丈夫的洛浥郡主温婉丝毫不显凌厉之气,与她相比,倒是面上带笑却眼角无笑的鸿胪寺卿更显距离。 眼看着二人走进,钟知微默默垂首施了个礼,她今日按礼制着了一身黑色丝质礼服,她的鬓发同样循礼制由簪子和头巾高高束起,而她手里捧着的瓷碗内盛了枣子、栗子和肉干,这是面前公婆的进见之礼。 钟知微将进见之礼呈上,换得公婆赐下的甜酒,再祭完先人,做媳妇的礼才算是完毕。 两对夫妇终于入了室内,合该用早膳的时辰,几人依次落座,钟知微站着没动,眼见着贺臻已经拿起筷子来了,她开口恭敬询声道:“不等祖父来用膳吗?” “知微,阿娘以后便这样叫你可以吗?”出声的是洛浥郡主李清禾,她分外慈颜善目解释道,“阿耶一心政务,便是逢上年节,他也是不休息的,他现下应当已入了东宫了,不必忧心,你便坐下自己用膳吧。” 钟知微闻言笑得温婉,她当即回声道:“自然可以了,原先在娘家,我阿耶也是这么唤我的,阿娘也这么唤我的话,我还求之不得呢。” “同时更要多谢阿娘解惑,原来是这样,祖父这般勤勉,怪不得当得起太子太傅,若是阿耶阿娘不嫌弃,我来替阿耶阿娘布菜?这孝养的职责,本就是我这个新妇应当履行的。” 李清禾摆摆手,又轻柔道:“知微,你的心意阿娘阿耶心领了,别紧张,你便坐下用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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