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这洛浥郡主的风评与实际,好像真是大不相同,钟知微心里疑惑更重,但她又怕是婆母故作考验,只得把话茬再推诿回去:“阿娘,不碍事的,知微现下还不饿,再说了,这本就是做媳妇的该做的。” 两人客气来客气去,一来二去,绕了半天还是在原点。 贺臻前一夜睡得不安稳,今早起得又早,他一坐下就控制不住哈欠连天,好不容易筷子拿在手里,能够吃点东西精神精神,却看着他的阿娘和他的妻子在这你来我往客气上了。 贺臻看不过眼,一把把钟知微拉过来坐下,开腔道:“别说了,这有什么好推三阻四的?快点吃饭吧,你们俩不饿,我饿。” 他这番动作,成功换到了李清禾和钟知微各自的一个眼刀,但贺臻毫不在意,悠悠拿起了筷子:“阿娘,知微,叫得比我都亲。就算算上昨日迎亲,你们俩也不过才第二次见面,才见了两次,这还是陌生人呢?这有什么好装的?啊……困死了。” 贺臻这话糙,但实际上理却不糙,这婆媳之间,唯一的纽带也不过就是同一个男人,可若除去了这儿子和丈夫,两人也不过就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 陌生人之间,初次见面,却要她们装模作样亲如母女,这真是极大的荒诞,可话说回来,不亲如母女,难不成要以仇人相待吗?那岂不是更荒诞,思来想去,归到最后,只能道一句,这便是为人在世。 一旁静默着的鸿胪寺卿贺岚,这时终是发了话:“贺臻,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别的可以不管你,可谁准你这么顶撞你阿娘,欺负你妻子的?” 贺臻照旧是混不吝的模样:“行嘞,阿耶,我的错,我不该在你这个爱妻如命的人面前开口,我自罚一碗胡麻粥,再不开口了,行了吧?” 贺臻手起碗落,两碗粥分别放到了他自个以及钟知微的面前。 李清禾紧接着夹了一块胡饼放到了钟知微的碟中,她再又宽慰出声道:“知微,吃饭吧,贺臻这孩子的性子顽劣,这日后就辛苦你了,多多包涵。” 至此,钟知微心里已经彻底分辨清楚了,市井传言不过是市井传言,与现实可称得上是大相庭径。 而若说,先前她们这对婆媳,不过是碍于情面做表面功夫,但此刻李清禾所言的,钟知微却敢断定,她确是诚心实意半分不假的,因着她眼底的同情怜惜,是同为女人的心心相惜。 但这个被怜悯的对象,是她自己时,这就完全不是那个味道了。钟知微僵硬提起唇角,强撑着笑意道:“何谈包涵,贺臻很好,夫妻之间,本就该携手并进,若说包涵,那也是我们互相体谅,互相包涵。” 贺宅同其他权贵的宅子相比,算不上大,但胜在处处精巧。 宅子前院内湖水萦回,奇石巧布,宅内顺着湖泊修了两处赏景殿,一处垂钓殿,一处泉殿,贺臻自个的院子明月轩,恰就修在泉殿之后的东屋。 膳后的回程路上,二人起初无言,待过了泉殿,明月轩已在视线之内了。 贺臻望着那乌木牌匾,突然不自在地开了口:“我这院子,打我出生前,可是就叫这名字了啊。” 若他不说,钟知微还想不到这一茬,但他这么一提,钟知微只有无言,这就是她夫君的性子,这和孩童有什么区别?怪不得方才她的婆母那般看着她。 钟知微撇开目光,叫自己别去看他,免得忍不住骂他,她略过那个话题,淡声道:“后日回门。” 贺臻回得洒脱:“回就是了,礼应该都已备好了,你若嫌不够,就从库房里添。” “那个我心里有数。”钟知微抿唇片刻,终是开口道,“但是,我阿耶同弟弟妹妹们,对你我的关系,有那么一点误解。”
第24章 新妇入门, 便有了代婆婆主持家中内务的资格和义务,大到整个贺府不提,但小到贺臻自个的这院子明月轩,钟知微却是必要通晓清楚、管辖得当的。 这天下的屋舍楼宇大都大同小异, 贺臻的院子承袭了贺府的风格, 虽小却格外精致昂贵。至于有多贵, 单从桌案上不起眼的摆件便可见一斑,这年头豪权家中金玉易见,来自番邦的琉璃却难寻。 这东西,前世钟知微贵为公主之时,甚至未曾见过,但在贺家, 却如同什么不起眼的小玩意一般,随意被摆在桌面上, 想来昔日洛阳王嫁他独女之时,定是毫无保留, 才能荫蔽郡主一家至此。 这小小的院子里, 东西贵也就罢了, 钟知微也不是没见过泼天富贵的人,可这院中,便生还有许多新奇没人见过的玩意,钟知微清早入浴堂时被那出水和排水的装置吓了一跳, 若不是贺臻隔着门扉指导,她和招月只怕是会弄得满身狼狈。 而最叫钟知微瞠目结舌的事情,三言两语真是难以言明。 钟知微出嫁时只带了揽风招月同几个自小便跟着她的婢子, 毕竟诺大的贺府定然是缺不了下仆的,谁承想, 贺臻这院子里还真缺…… 明月轩里空空荡荡,莫说成群结队的婢子仆妇了,便是守门的人都没有,唯独能见到的只那一个跟在贺臻后面晃悠的下仆文瑄,钟知微也只得找他来问询情况。 钟知微正坐在雕花紫檀胡椅上,招月和揽风则立与她身侧,待被传唤而来的文瑄施完礼,她温声开口询问:“文瑄,我问你答便好,这院子里的其他随侍呢?” “没有了,就我一个。”文瑄年龄不大,长相秀气,回话更是坦然,“郎君自小独立,不喜其他人打扰侍奉,他幼时院子里还留了几个人,但在郎君十岁之后,他便自己做决断,将人都散去其他院子了。” 钟知微忽觉心悸,她上扬的语调难掩惊诧:“那这明月轩内的洒扫乃至其他琐碎的事务,你们往日都是怎么处置的?” “啊,这些啊,郎君自己干,有时候我也会帮他的忙。”文瑄答话自然,但这一句话便叫钟知微主仆三人的面目扭曲复杂起来。 不是钟知微瞧不起贺臻,实在是这话听来太荒唐了,她诧声不改,甚至多了几分质疑:“这么大的院子,他自己干?!他能洒扫得干净吗?!就算能洒扫得干净,这衣食住行,他样样都自己来吗?” 文瑄白净秀气的面庞上,泼洒洋溢着的是与有荣焉的得意:“娘子这就是小瞧郎君了,我们郎君别的不敢说,但这动手能力,是数一数二的!” “郡主曾说过的,照郎君的性子,便是把他丢去荒漠中,估计他也能自炊自饮生活得很好,在下仆看来,郡主此言最是恰如其分。至于这洒扫,平日里郎君自己做,但每月月底或是逢年过节,府里还是会专门派人再来洒扫的,这娘子大可不必忧心啦!” “不是忧心不忧心的事。”招月蹙眉出声道,“便是郎君能自给自足,可我们娘子,这无人服侍照料,怎么行呢?!” “那娘子的意思是?要我去把管家唤来,往这明月轩里安插些人手?”文瑄显然是个急性子,他话音落地还未得到钟知微的回应,便移步就要跑出门去。 “等等!”钟知微出声喝住了他,“我本就带了几个婢子来,现下便就先这样吧。” 钟知微不必与贺臻沟通,便能猜想到他对此事的反应。 他定然会面带讥嘲:“又不是什么天潢贵胄,你既没缺手又没缺脚,做什么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左右带的婢子已够用了,更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再同他争辩。 这厢钟知微转过目光,翻看起了明月轩贺臻私库的帐册,那厢同为少年的揽风忍不住出声问道:“那这院子里不留人,你是做什么的?” 文瑄面对钟知微问询时还留有拘谨,但对上揽风他便轻松肆意多了:“小时候郎君在街上捡到我,收养了我给他做书童,因为现在郎君不需要书童了,所以我的工作就轻松很多啦。喊郎君起床、喊郎君吃饭、在郎君需要的时候给他搭把手跑个腿,哦,对了,还有喂豹子。” “就这?!”揽风素来直肠子,他禁不住鄙夷道,“那这不就是没用吗?你说你被郎君捡回来,那你不更应该想着多做点事情回报主家吗?” “此言差矣,从书房喊郎君可不容易!郎君一入书房,便可能好几日不出来的,所以喊他用膳可重要了,而且最难的就是,郎君的书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让进,我每次唤他用膳,可都得绞尽脑汁啊!” 文瑄所说的,是贺臻这个人能干出来的事,钟知微又翻了一页帐册上,却没有出言阻止这两个毛头小子过了度的对话。 许是这贺府,许是这明月轩,不合规制的事儿,实在是太多了,掀开的屋顶都已见过了,更何况这漏风的窗。最是离经叛道的人,未来的日子里都要卧在她身侧,那一个都还管不过来,更何谈这些了。 揽风还在问:“那你还会什么其他的吗?比如说我,我自小便练了一身武艺,这才好保护娘子,你既是书童,读书多的话,那便学识好?” “学识……我认字算吗?”文瑄的话语叫揽风发出嘘声来,但他也不觉羞愧,“主家顺风顺水,可没什么需要我回报的,不过你说的也不错,也许我是该精进技艺再学点什么,可我学或不学,不都这样?郎君又没要求我做什么。” “现在这一天天可轻松啦,我干什么要给自己找罪受啊!我呢,当一天和尚便敲一天钟,只消敲好这钟,别的,我不管!若是某一日,郎君要用我了,那便那时候再说。现在,这种只要喂喂豹子的日子哪里找啊……你小子看着机灵,怎么傻乎乎的……” 乐天知命,故不忧,不外乎如此。 钟知微不是这样脾性的人,却有些羡慕这样脾性的人,眼看着揽风和文瑄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烈,她终是开口制止了:“揽风,文瑄,规矩呢?郎君正在卧房内补眠,你们声量这般大,合适吗?都下去吧。” 互相不对付的两人闻言退了下去,招月张望再三,确认四下无人后,悄悄将怀中的信件掏出递给了钟知微。 这是马修撰的回信,钟知微拆开便读:史之一道,上穷王道,下谈人伦,囊括万千,非一言可蔽之。棠溪先生既要绘史,最当通晓其中关窍,某所荐之书名册,已附于此信件当中,阅毕前,毋搅。 虽说最方便的路子,嫁他已无法实现,但这两月里,钟知微也不可能坐以待毙,绕个圈子,以其他身份书信会友,步步为营,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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