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稚眸光一黯。 什么时候…… 大概是从想通了前世之死。 最近半年来,北境一直在打仗。战况同前世何其相似? 同样的凶夷大军压境,同样的前后方一齐开战。 同样的……为了诱敌深入、北境军节节败退。 军报她日日都在看。只是和前世不同,她如今看的,是不加丝毫伪饰的了。 很多事情便浮出水面。 比如,佯败时军资消耗不甚巨,北境军即便再穷困,不至于箭尽粮绝、盔甲都无。比如,前世军报上许多“失守”而损失惨重的小城池,好几个其实已经荒芜,百姓早几年就撤走了,田地为屯粮而耕。比如,羊城地下火油绝无问题,仅仅戍、卫两城,就能炸翻耶律方金两万人马。 再比如,当年拓跋临羌千里奔袭,将她苦心孤诣筹措的最后一批粮草军资焚烧抢夺的那条远化道……早就不运粮了。 军报是假的。他没做过这件事。 他只是从漠北而来,击溃了一直在进犯北境的耶律方金而已。 又或者,是他与沈瑞合谋,演了一场大戏。 这场弥天大谎骗过了都城所有人,包括她。只是不知……那封和亲文书,是否经过了沈瑞的首肯。 婚姻大事,世风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她父母皆不在人世,长兄如父,倘若沈瑞信任拓跋临羌,两人既能通力合作,沈瑞愿将她嫁去漠北,以联姻巩固合盟,也并非不可能。 沈稚心乱如麻。无论是哪种情况,阿羌都不算彻底背叛过她。 她从来只是恨他将北境军逼到绝境,恨他一把冲天大火将最后一批粮草焚烧干净……恨他不给沈家留下一条活路。 可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 阿羌通通没做过。 宛若晴天霹雳。 当年真相的细节再也无从得知,沈稚想得很开,并未过分纠结。 此刻真正让她耿耿于心、无法释怀的……是阿蛮。 他从头到尾不知情,却深深相信她。 她说他曾背叛过,他就束手就擒了,被关在石芜院里,被她亲手撕下曾经亲手给他的体面和尊严。那些过往她待他的好处,通通化作折辱他的利箭。 阿蛮在悬崖底下为了取信她、救她,在腹上捅出一个洞。 他给她当了药人。 为了她的戒备,他心甘情愿做了弱势的跗蛊。性命交付于她,连情.事上都任她磋磨欺负…… 阿蛮始终对她怀有极深的愧疚。 他每每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痛苦和难过,真实得不掺分毫虚假。 他对她的信任是极致的,甚至超过了对他自己。 可她却冤枉了他。 沈稚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一个人。 当确定了他的无辜,再回首从前,这两年来阿蛮是怎么过的? 她自以为对得起所有人,包括阿蛮——她给了他“原谅”,她亲口对他说了他们不是一个人,他是不知情、是“无辜”的,告诉他不必介怀。 可她自己都没有做到。 阿蛮给她是真诚的、毫无保留的一颗真心。 她还给他的心意却更像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施舍”,连这施舍中都要掺杂着一丝提防和戒备。 沈稚在冷风中走到后院去,让人抬出了当年的枷笼。那木刺上似乎仍有血痕。 她颤着手摸上去,木刺又冷又硬。她实在难以回想,当年是怎么忍心将他困在其中三天的? 阿羌明明告诉过她,他最恨此物。她却原样照做了一个,让阿蛮去承受。 耶律方金用了三年将阿羌变成深沉缄默的样子。 她用三天做到了。 阿蛮多久没露出从前那少年锐意的模样了?多久没有像从前那样笑出一对儿小虎牙,开心玩闹了?他在她面前变得谦卑、缄默,同前世的阿羌简直一模一样。 她从前凭什么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正常的…… 掀开那障目一叶,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他有多残忍。 沈稚心口疼得发麻,原来愧疚是这样的滋味。 阿蛮爱她。 阿蛮以为自己杀过她。 他呢?他有多难过? 沈稚从院中回来,就病了。也是从那天起,她打定主意,必要彻底解了这蛊。 * 如今战事告一段落,终于可以着手去做这件事。 沈稚打定主意,倘若能活着解了这蛊,从此两人平等相对。她就将一切告诉他,若阿蛮能原谅,她一辈子都会对他好。 若不能醒过来……她从前让雪珠去漠北告诉阿蛮,不想再见。他会以为她是在两蛊相消之后反悔了,利用完他就无情扔掉。 阿蛮可能会难过一时,可这样的小姐如何值得他思恋怀念呢? 阿蛮已是漠北新王,离开了她,将来也会有崭新而灿烂的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阿蛮:(咬牙切齿)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稚:(疑惑歪头)什么话? 阿蛮:(强压情绪)你、问、过、我、了、吗? 沈稚:…… 沈稚:那你记起来的事,告诉我了吗? 阿蛮:…… 沈稚:(感慨)果然是天生一对啊 阿蛮:(登时消气,小声的)以后别拿自己冒险了。不平等的爱情也没关系的 沈稚:(若有所思)阿蛮果然喜欢被欺负啊 阿蛮:…… 沈稚:(心领神会,微笑)我懂的
第89章 威胁 沈稚早不是当年柔软稚嫩的小姑娘,她是长平郡主、关州如今的无冕藩王。 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都拦不住。只有配合。 沈瑞眼睁睁看着她将那杯掺了假死药的毒酒饮尽,然后朝他笑了笑,就软软地倒在了床榻上。 漂亮的桃花眼慢慢闭合。 渐渐断绝了生机。 * 窗外一轮冷月高悬,汀荷院的书阁里几乎滴水成冰。很快,属于生者的温暖就被寒风吹凉、冰透。 沈稚面容如雪般苍白,眉目浅淡如画。 她就那么乖巧地躺在床榻上,看起来冰肌玉骨,安详极了。 这里的每个丫鬟都守过夜值,论理都见过沈稚的睡颜。 却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不安——虽都是睡着的样子,可不再呼吸的人,静止得可怕。 看烛火的小丫鬟心中渐渐升起一股不详,忍不住红了眼圈儿。 红袖姑姑余光见了,立即冷声叱道,“谁都不许哭!郡主平安无事。” 屋内寂静一片,风声吹过院中红绳上的铃铛,清脆的响声叮叮咚咚、此起彼伏。 束云道长一直凝神仔细着,双手如流水般摆了蛊坛、药引。焚起幽幽香料。 那怪异的香味混杂着铃铛声,空灵而诡异。 沈瑞没来由地觉出一阵心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蛊惑心神。 他强自镇定,运转内息抵御住杂念。 再瞧束云道长,她眸光专注,两手间不停摆弄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的诡异的蓝盅儿,将不同的蛊药一一调配,时不时轻嗅。 手腕配合着风和带着药香的白烟而徐徐变幻着方位。 此刻水阁中明明轩窗大开、风寒刺骨,她的鬓间却见了汗意。红袖姑姑配合默契,予她打着下手,也是大气都不敢喘。 两人生得几乎一模一样,此刻连神情也极为肖似。 沈瑞看不懂旁的,便一直死死盯着西北角那根的长长的线香。 眼睁睁瞧它一寸寸被烧短,最后只余下半寸长——夜已过半了。 缠绕在沈稚手腕上的紫蔓依旧纹丝不动。 细细的冰丝顺着地面渐渐向上蔓延着,水阁内越来越冷。 沈瑞终于忍不住,咬着牙小声问一句,“怎么还没动静?” “嘘!”红袖回身瞪他。 就在她回头那一刻,紫蔓忽然颤了一下。 沈瑞眼睛瞪大,红袖屏住呼吸慢慢、慢慢地回头—— 不是错觉。 绕在沈稚左手上的紫藤正悄悄变得细瘦,尽管那变化极细微,可在这些高手眼中纤毫毕现。空气中的药烟似乎猛地晃动一下,紧接着,眨眼之间那条紫蔓倏然枯萎下去。 束云道长的药蛊盖子早就藏在掌心暗扣着,直到一声极轻微的“咯咔”响,她瞬间将蛊盖扣得严丝合缝。 长长舒了一口气,“成了。” 红袖姑姑闻言,立即扑到药炉旁,将始终温着的一小盅解药拿了,再奔回沈稚床榻边。将她扶起,徐徐喂了下去。 束云道长擦擦额上的汗,放松说道,“既然蛊王已经引出,余下的事便交给郎中了。”朝红袖和沈瑞点点头,捧着封好的蛊盅儿翩然离去了。 红袖仍在塌边守着,橘绿已将郎中们引了进来。“徐大夫,有劳了。” 徐大夫有了些年纪,先是朝沈瑞行了礼,接着隔着巾帕诊脉。 登时脸色就有不好,“侯爷,那假死药用了多久?” 红袖回头看了一眼线香,微微愣怔,“蛊王极狡猾,不好诱骗。假死药似乎…比我们之前预想的,多用了两刻钟。” “两刻钟…”徐大夫眸光一缩,疾步走到桌案前,将之前装药酒的酒杯拿了细闻,登时脸色就变了,“你们还擅自加了药量?!” “不可能。”红袖姑姑面色焦急。 “若没加药量,郡主一刻钟前就该醒了!哪里还需要另服解药?”老大夫气得长须都颤了颤,“老夫再三交代,再三交代!为求稳妥,药量只能下到七分。若还嫌时刻不够,便是这法子不能行。万万不可强行险事啊!究竟是谁,敢拿郡主的性命冒险?” 一屋子丫鬟侍女纷纷摇头。 沈瑞却怔住,“若一刻钟前醒来,那蛊岂不是……就引不出来了?” 红袖姑姑心头一跳,随即缓缓回头——床榻上沈稚的面容平和,看上去很是温柔无害。 “我大概知道是谁了。”红袖满面苦涩,“徐老先生,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请您尽快想法子,将郡主唤醒才是。” 徐大夫长长叹气。 “老夫……尽力而为。” * 阿蛮刚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就隐隐察觉到不对。 夜深已过三更,汀荷院中仍是灯火通明。所有的仆婢下人都在各自值守上,无数丫鬟们步履匆匆、容色焦急。还有年纪小的忍不住啜泣。立即被喝止了,“谁都不许哭!” “小姐在哪儿?”他随手拉住个捧铜盆的小丫鬟。 “已、已经挪回寝殿去了。” 挪回? 阿蛮心中慌乱,急忙直奔寝殿而去。正听见屋内徐大夫苍老的声音,“……老夫人事已尽,此刻恐怕也只能听天命了… ” 阿蛮顾不得许多,推门而入。 红袖姑姑、橘绿、竹雨、沈瑞……便连嫁去幽北马场许久、如今已为人母的柠香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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