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头鹿被李元芑下令分割炙烤,正四品以上官员每人都得了一块。 不知是有意无意, 孟娴、崔折澜和余守中的盘子里都是那头小梅花鹿的肉。 孟娴和余守中盘中是一小节鹿腿,细瘦幼小, 一看就知是那头小鹿。 崔折澜分到的则是半个破碎的小鹿头, 圆睁着一只死不瞑目的眼。 李元芑高座首位,身侧摆着最为雄壮的那一只雄鹿的鹿首,并没有炙烤料理, 底部还带着凝固的血迹,粗野的皮毛和昂扬的鹿角展示着它曾经的武力与如今的臣服。 他盘中是一整只健壮的鹿腿, 显然来自那只雄鹿。 鹿腿炙烤的火候刚好,涂抹着御厨秘制的调味料,隐隐散发着香甜的蜂蜜气息。 李元芑拿着一柄小刀,不断的片着鹿肉,对着身侧的孟娴赞叹:“白玉围场的仙鹿果真不凡!皇姐怎么不吃?” 孟娴确实有些吃不下,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与爱护,她从不捕猎幼兽或是带崽的母兽。 生死无常,她不会为这只小鹿哀悯什么,只是单纯的吃不下罢了。 余守中显然也是吃不下的,这位一生清正的老臣崇尚文德,以“仁”立身,亲眼看到那一幕,就差没指着李元芑的鼻子骂上一句“残忍暴戾”了,如今对着这鹿腿亦是十分不平静,抖着手摇头叹气,一副不忍的样子。 陈园礼将自己的那块鹿肉偷偷包在帕子里,揣进袖子,借敬酒的功夫和老师调换。 余守中仍旧未吃,但到底领了弟子的情,平静下来与人寒暄。 他是三朝老臣,十几次科举的座师,如今又高居右相之位,巴结逢迎的人不在少数。 一片推杯换盏的热闹气氛中,唯有崔折澜的桌案前清冷寂寥,无人问津。 他直面着那半只可怖的鹿首,神色淡淡,不为所动。菜肴分毫未动,只是一杯杯的啜饮清酒。 “太傅为何不吃,可是不满朕的分配?”李元芑忽然出声。 堂下瞬时寂静,正推杯的群臣纷纷对视着放下杯盏,放低了音量。 “臣不配。” 崔折澜声音沉郁,如撞金石,掷地有声:“兽首乃精华所在,自古祭祀供奉先祖才用首级。陛下虽偏爱臣,但以臣微薄之身,实在无颜领受此等上品。” 说罢起身,端端正正的两手捧着那盘“佳肴”,一步步走到上首,放在李元芑面前,又退后半步行了一礼,道:“陛下请!” 那盘“佳肴”不但看着可怖,炙烤的也是极为敷衍,外皮有几处焦黑,内里还泛着血丝。 或许是有意气人,崔折澜摆放时将那只圆睁的大眼正正对准了李元芑,他低头一看,脸色瞬间黑了。 孟娴在一侧险些笑出声来,这一番说辞有理有据,行止有度,堪称滴水不漏,轻飘飘的将问题踢回给了李元芑。 她看到李元芑一口气憋住,脸色阴沉的发黑,缓了几息后,气急反笑,连道了几声:“好……好!” 崔折澜得了“夸赞”,端着一副宠辱不惊的淡泊模样,谦虚道:“陛下过奖。” 而后得体的行礼退下。 整个宴席的后半场,李元芑都阴沉着脸,群臣们觑着帝王的脸色,也不敢高声,夜幕降下之前,这场让人意兴阑珊的宴会就这样提前散场了。 之后的几日是各自狩猎的时间。 第一日帝王挑选近臣陪侍狩猎,或许是那日进献鹿首触怒了李元芑,崔折澜并不在此列。 第二日则是宗室子弟各自展示能力,一决高下的比赛。 十余年未曾举办过秋狝,这些少爷公子们骑射生疏,说是狩猎,倒是侍卫比他们更忙一些,生怕这些贵公子跑丢或是落马。 最终的成绩显然十分难看,甚至还有好些人连一只野兔也未曾打到。 宗室之中,唯有广平郡王次子李啸风成绩斐然,不但打了好几只野鸡,还一箭贯目打下一只毛色火红的大狐狸,将完整的皮毛献给了李元芑。 少爷们面露羞赧,他们的父辈也是面上无光。李元芑面色难看,敲打了几句:“太祖以武立国,儿孙当承其志,不可背祖忘本。”而后重赏了李啸风,封了正四品御前二等侍卫,近身侍奉。 李啸风大喜,领旨谢恩,即刻便入职了。 大召亲王以下皆降档袭爵,且只传嫡长子。如李啸风一般的郡王次子,父亲去世后就是闲散宗室,若是嫡兄不肯收留,便只能领四品月俸,无封无府。 李啸风侍婢所生,与嫡母嫡兄关系都很差,因此在秋狝上下了苦工,不惜一切也要为自己谋个前程,如今求仁得仁,可以说是帝王的忠实拥护。 各宗室子弟比试过后,武将又分批比试了两天。 第五日时,崔折澜领头的文官队上场。 大召文人崇尚君子六艺,但更多是做强身健体、修养风度之用,这些文官们虽能骑射,却要在专门划定清理过的低危区域,留在看台上的武将们意兴阑珊,对此不屑一顾。 李元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对身侧的孟娴说:“皇姐好好看看吧,以后就看不到了。” 孟娴皱眉,心里的不安越发明显,“你要做什么,这是秋狝。” 白玉秋狝是太宗钦定的礼制,不仅有整肃武艺之意,也是祈年之礼。这种时候暗害一品大臣,与疯子无异。 “秋狝又如何?”李元芑挑眉,目光肆意狂妄:“朕之吉凶,与虚礼无关。你那情郎的生死,却要全全仰赖于朕。” 真是疯了。 孟娴不欲与他争辩,起身离席,准备绕进林子,看顾一番崔折澜,在遇到不可挽回的危险前及时让他喝下转魂汤。 崔折澜的魂魄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 于公于私,都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皇姐!”李元芑低声厉喝,“朕劝你坐下,否则……” 孟娴脚步未停。 她不计较,不代表看不清。 区区凡人的嫉妒与威胁,简直幼稚的可笑。 ** 崔折澜宦海长青十几年,最是懂得藏拙的道理。李元芑明显针对于他,他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带队进林子时,他有意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仪态端瑾的坐在马上,像每一个不擅骑射的文人一样。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重在修养君子风度,所以,文人骑马往往是坐姿端正,闲庭信步,一刻钟也走不出几里。 射箭也是如此,姿态娴雅,慢悠悠的调试弓弦,弯弓搭箭,随意射出几箭,中不中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君子的风度不能丢。 崔折澜一贯倨傲,今日却谨守君子风度。身为百官之首须得率先出箭,他缓缓取出长弓,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弓弦,颇为矜持的射了一箭。 箭矢落在野兔身后半尺多远的地方,那只灰兔茫然的回头看了看,不慌不忙拱着身子跑走了。 “野兔灵巧,身如幻影,可惜了大人一发好箭!” 陈园礼拍手叹气,语气中满是遗憾,真诚的毫不作伪。 几位耿直的清流文臣忍不住侧目,好一个身如幻影,真不愧是大名鼎鼎的朝堂万金油。 余守中年过花甲,被免了狩猎,陈园礼如今在三品官员之列,与左右都颇为热络,此言一出,周遭纷纷应和,违心的夸赞崔折澜射艺了得,实在可惜。 “无妨。”崔折澜敛眉,语气温和:“诸位大人在此,今日多少野兔都猎得,方才一箭不过抛砖引玉罢了。” 群臣笑得一个比一个和气,连声道“不敢”,相互恭维着,而后三两结伴,四散开去狩猎了。 陈园礼与同僚笑谈几句,而后打马追上崔折澜,问:“大人想猎些什么,下官陪您一起?” 崔折澜摇头道:“野物身如幻影,我恐怕什么都猎不到。” 陈园礼哽了一下,堆笑道:“大人过谦了。您若无意狩猎,下官陪您走走?” 崔折澜瞟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行了半晌,崔折澜出了三箭,俱是离猎物一尺以上,半点油皮都不曾蹭破。 二人的侍从纷纷去捡拾落箭,此刻身旁无人,陈园礼忍不住道出来意:“太傅大人惯会藏拙,懂得四两拨千斤的妙处。同为宰相,家师远不如矣。” 说罢,陈园礼抬手射出一箭,正中那只惊逃的野兔脖颈。 他出身乡野,父亲为山中猎户,少时家贫,自己也常上山打猎。初来京城时,陈园礼因出身而被瞧不起,是余守中惜他才华,收作关门弟子亲自教养,亦师亦父,朝中许多人都知道。 “无论大人是否能猎到,空手而归总是不好。” 陈园礼挥挥手,侍从将野兔装进崔折澜马后的猎袋中。 “几只野兔赠与大人,还望……” 他连射两箭,又是两只猎物倒地,侍从赶忙去捡。 陈园礼为人圆滑世故,与朝中各派大臣皆交好。他看得很清楚,能在李元芑手底下为官的都不是什么高风亮节之辈,大难临头不推上一把都算仁义。 以余守中的个性身居高位不是什么好事,一旦触怒皇帝,恐怕没人能保他。 除了崔折澜……和他背后的安娴公主。 “有你这样的弟子,右相何愁?” 崔折澜明白他的意思,应道:“余老亦是本官的座师,但有能耳,莫敢辞也。” 陈园礼憨憨一笑,讨喜的圆脸上满是阿谀之色,拱手一礼,道:“如此,下官就不打扰大人雅兴了,我去会会同僚。” 崔折澜摆手,由他去了。目光隐约落在身侧半里远的林子内。 “哪位大人在此,不若出来叙话?”
第31章 林中遇险 孟娴骑着一匹通体玄黑的良驹从林木后闪出, 赞道:“还挺敏锐。” 崔折澜微惊:“殿下怎么来了?” 孟娴诚实道:“怕你出事,来不及。” 崔折澜面色无奈,摸了摸挂在腰侧的酒壶,示意孟娴看, “殿下的吩咐, 一刻不敢忘。” 孟娴目露欣慰, 二人并肩而骑在林中闲步,说了会话。孟娴无意打猎,崔折澜也已有了保底的猎物, 不欲出风头,便都没再开弓。 孟娴看了看崔折澜马后跟着小跑的侍从, 吩咐道:“你去歇着吧, 这里用不到你了。” 那侍从紧张的摇摇头, 额头冷汗涔涔, 喉头上下滚动,却不发一言。 孟娴眉头微蹙,放慢了马看向那侍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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