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逃避了苦役,军官也有了额外的收入,两相合意,久而久之,就成了卫所里的规矩,众人都贿赂不误。 不过,荆燕家中必然是出不起这份钱的,要是有这钱,她父兄难道还会被调到前线去,留下她一人吗? 郑懋一定是在说谎。 荆燕看了戚笃行一眼,示意他放弃这个理由。他也了解军中,这种事情不适宜堂而皇之拿出来攻击郑懋,现在底层的旗官里都是这个风气,靠他一人揭发,断了人财路,他就会变成众矢之的。 他点了点头,又话锋一转。 “此事已与堂下二人无关,还请各位将她二人无罪开释。” 听到这个请求,刘县令还欲再挣扎一番:“你既然称你手中之人是元凶,那你是如何捉到他的,也要与我们交代清楚。” 刘县令又喊来手下,“去,派人去安平所中取军户籍册来,不能证实是此人,我们也不能放人。” 戚笃行猜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瞥了一眼跪在堂下不停发抖的荆子玮,不急不忙讲道: “他成日用一大块布裹着自己,藏身在赌坊附近人家的猪圈中,我就是在那里找到他的。” 猪圈里? 这话一出,全场哗然。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这么大年纪的人,竟然为了躲债,最后躲到猪圈里去,沾了一身腥臭,全然没有个人样。 一瞬间,所有人嫌弃的目光都聚在了荆子玮身上,他抖若筛糠,深深低下头,这张老脸恨不得埋进地里,就此一了百了。 “猪圈这种谁都没想到的地方,你是究竟怎么发现此人的?”刘县令追问道。 “东家托我问过荆家大郎,得知此人约莫可能是为药钱才做出此举的。” “药钱?” ”是,所欠二百两,本是为付给药铺与医馆的买命钱。“ 这话连荆燕都没想到,她愣了片刻,荆子玮的跛足是天生的,家中吊过汤药也从没治好过,这药钱…… 难道是为叔母? 她转头看向了一旁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的叔母,时隔多日她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相公,却出乎了荆燕的意料,头一次没有飞奔向他。 荆子玮也不敢抬头,极力避开妻子朱氏的目光。 奇怪的是,就算是治叔母的痴症,什么药的药钱能到二百两? 她恍然大悟,不是药钱有二百两,而是输了药钱,又想在赌坊里赢回来,才会借了印子钱利滚利,最后变成了二百多两。 这才是真正欠债的原因。 叔母一反常态,嘴唇颤抖着:“相公,你抬头看看阿瑛……” 荆子玮突然打了个哆嗦,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大声吼道,“我不认!这欠下的钱,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他不停地重复着这一句,眼眶都发了红,整个人都疯癫得异于常人。 “怎么不是你的错?”荆燕靠着戚笃行的支撑,艰难地走过来,指着荆子玮轻声指责。 纵然她的声音再小,落在荆子玮的耳边也如同炸雷。 “你明明想是治叔母的病,为什么最后还是跑去了赌坊,为什么没有管好自己的恶行?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把她的药钱都全赔掉了,你配当她的相公吗?” “叔母一辈子在被人抛弃,当初她为了留住自己最后一个家,留住你,替你挨了一棍,才变成现在这样,你却怕出丑将她藏在家中,不让旁人知道,如今,又轻易抛下她不管,整整两个多月!” 荆子玮一头花白凌乱的头发,混着泥块糊在脸上,他的吼声戛然而止。 “你还是个人吗?” 荆燕毫不留情的指责,让陷入疯癫状态的荆子玮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转头求饶般看向朱氏,叔母边淌泪边喃喃道: “相公,那么多天,你去哪里了……你为什么不回来看阿瑛呢?” “我……” 荆子玮的话噎住了,面对曾经满心相信自己的妻子,他羞愧难当,撇开头不知如何回答。 然而,叔母的话再次将他拉了回来。 “相公,不要丢下阿瑛!阿瑛可以藏在家里!可以不见人,可以不吃饭,就是不要再丢下我了啊相公——” 她在庭院中百姓异样的目光里号啕大哭,像是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孩童。 荆子玮哽咽了。 他该死!荆燕说得对,他不配当人! 他已经想不起来,当初手中有这样一笔钱,又听说有神医能治好阿瑛的傻症时,他有多么欣喜若狂,他只能想起,自己在昏暗不见天日的赌坊里,在嘈杂的买大买小的催促下注声里,逐渐让自己迷失和放纵在骰子的撞击中。 他忘了妻子等着他,忘了回家的约定,忘了对于这个一贫如洗的家这笔钱有多么珍贵。 他该死。 可是,该死的人不是只有他。 荆子玮突然想通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堂上的郑懋怒目相向,“你说的药钱不贵的!你说的找金县的侯大,放的贷只管我要两分利钱的!” “你骗我!姓郑的,你骗我!” 荆子玮平日里走起路一瘸一拐,现在却发了疯地冲上前,挥起拳头就要砸向郑懋,全然不记得自己挂在嘴边的读书人该有的斯文模样。 堂下的衙役见这人着了魔一样,都蜂拥上来拦住他,抱腰的抱腰,捆手的捆手,堂上堂下彻底全乱了。 “你借了钱给我说可以帮我治好她的——” 荆子玮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全,郑懋就一个箭步,从一旁拿了一团布,塞住了他的嘴。 “失了神志的人,胡言乱语罢了。” 郑懋笑道。
第31章 荆子玮的嘴里被塞了块布,只能听到口齿不清的呜呜声,但他的眼睛替他讲出了下半句话。 他死死瞪着郑懋,恨不得目光作刀,把眼前的人剐个七零八落。 郑懋像没看见一样,脸上带笑,把暴怒的荆子玮丢去了一旁,交给衙役再捆了个结结实实,让他动弹不得。 荆燕心头火起,“为何不让犯人把话说完?” “都已经认罪了,你还想他再交代些什么有助于县令判案的话?”郑懋轻描淡写,又是惯用的拿别人当挡箭牌,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依本朝律,负私债违约不还者,五十贯以上违两月,则笞三十,每月加一等,罪止杖六十,并追本利给主【1】。” 郑懋显然是有备而来,对着手中带来的律例念了出来。 “既然逾期未超两月,知县心怀仁义,自然公平公正,不会轻易大动刑罚的。”郑懋笑着侧过身,朝刘县令点了点头。 表面上县令是主审本案的人,而他是因为案犯涉及到了安平所,才“替”百户前来旁听,所以他客客气气请刘县令的示下,实则却是用恭维架高了对方,裹挟着别人按自己的意思来。 刘县令十分尴尬,干咳了一声,摸摸胡须才沉吟道: “总旗所言与本官,当是按律如此判来,这不过是民间的私债,还上才是最重要的。” “可就算是私情,那遭人陷害,怎么不能在堂下陈情呢?”荆燕指着大堂正前的方的匾额,上面刻着“明镜高悬”四字,“要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话刚出口,她看见郑懋脸上的狐疑神色,就有些后悔。 毕竟古代女子识字读书的不多,国语中庸之道脱口而出,实在不符合她的身份,给这些人察觉她与原来的荆燕有所不同就坏了,于是她又赶紧补了一句,“听我大哥念书时学来的。” 刘县令还没开口,郑懋倒是先声夺人,“荆二娘子懂的道理不少,可是最简单的情理却半点不通。” 他拍着堂上的一纸欠契,冷笑道,“钱两只有逼人给,没有逼人借的情理,手印是案犯按的,保人也能证明,是他自己愿借的,就算这样还想怪到旁人身上?” 被塞住嘴的荆子玮猛烈地挣扎着,喉咙里的声音就没停过。 荆燕忍着身上的疼痛,在脑中快速思考郑懋话里的漏洞,郑懋一直强调的是叔父问侯大借下的高利贷,可从叔父被堵住嘴前说出来的话中,却不像是在说这件事。 那句话冒出来得太快,她没来得及反应,听着倒像是借钱的人不是侯大那个泼皮无赖,反而是郑懋。 这就蹊跷了,郑懋平白无故借钱给他干什么,她会不会弄错了这件事的对象? 虽然荆子玮可恨,但现在的事情的关键就在他身上,不让他开口,整件事就堵死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真是郑懋从中作祟,那叔父就是唯一的破绽,这也许也是郑懋放他一路逃走不加阻拦的原因。 破绽嘛,当然离他越远越好。这样看,杜行抓回了叔父,应该是超出了他的意料。 想想也是,给了叔父两个多月,按道理应该早已出了奎州的地界,而不是如杜行所说,会在隔壁的金县找到他。 那这两个月叔父为什么没像郑懋期望的那样,远走高飞呢? 她视线余光扫到一旁抽抽噎噎的叔母,看来是这个原因,这老混账的心还没彻底黑透。 她之前就猜,欠下的债多半是他为叔母治傻病的药钱,在赌坊利滚利,才滚到了现在的钱数。不过既然都是救命钱了,如果不是远远够不到治病要用的钱,又没有挣钱的营生,一般人都不会铤而走险去赌坊寻机会。 这中间还缺了一个引导的人。 荆燕转身,给一边的戚笃行递了个眼神,拜托他看准机会拿掉荆子玮嘴里的布团,他了然其意。 反正今天是闹定了,也不缺这一桩。 戚笃行慢慢松开馋着她的手臂,趁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荆燕和郑懋的针锋相对上,他一个箭步上前,趁衙役都没反应过来,迅猛地扯掉了荆子玮嘴里的破布。 荆子玮憋了满肚子的话,几乎是喷涌了出来: “两月前郑懋借我一大笔钱,要我带着钱去金县的赌坊,说我善赌,要是赢得多赢来的就让我当药钱,输了只管还本不要利。他还告诉我金县有个郎中善治痴傻症,但出诊钱不便宜,我心中有疑,但贪心有余一口答应了——” 听到荆子玮一番爆发,郑懋在堂上的脸色都变了。 郑懋身侧有会看眼色的手下士兵,不顾后果,试图上前直接捂住荆子玮的嘴,却被戚笃行一记扫堂腿险些绊倒在地。 衙役们倒是都袖手旁观看起好戏来,毕竟他们只听命于县衙。 荆子玮趁着间隙还在说,“一开始我在赌坊赢得多,基本没输过,慢慢都快攒够药钱了,结果只差几贯的时候,我想赢把大的试试,就在那把里面连本全输光了。我心急筹措药钱,后来范大指给我去找放印子钱的侯大,说看在他面子上只要一分利,我被骗得按下手印,才知道契纸中间根本就被他们调包过,一分利换成了五分利滚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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