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沉知道谢琼婴既然说能,那便是能,他也无需多问。他看着谢琼婴一时之间又是感慨,谢琼婴确实是比谢琼霖更适合做谢家的家主,他是能撑起谢家的人。 只是谢沉担心,担心谢琼婴会因为杜家的事情报复谢琼霖。 他道:“将来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会善待琼霖?” 谢琼婴搁置了手上的笔,抬眼看了谢沉一眼,语气都能冷得掉出冰碴,“我可会善待他,我还不曾善待他吗?他做的那些事情,抬到明面,放到称上,那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你不愿让他上称,给了我世子的位置,就想要把事情稀里糊涂糊弄过去。既然这样,我又能追究什么,还能去追究什么呢。总之这么些年,你也一直都是如此。往后他好好地侍奉你终余年,你呢就好好地护佑他接下来的人生。咱们同住一个屋檐,就这样各过各的,互不相干,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怎么,这还不够合你的意吗?” 谢沉看着谢琼婴如此,心中更是郁结险些顺不过来气,他猛地咳了几声,因病得严重,喉中甚至咳了鲜血。 而从始至终,谢琼婴也只在旁边冷冷看着,一句关心的话也不曾说过。 谢沉知道,他和谢琼婴之间永远也近不了,就算是谢琼婴能浪子回头,可他们之间的间隔永远无法消弭。 他自谢琼婴年幼之时,好像就不曾善待过他,他心疼谢琼霖丧母,却是不知道自己如此行径,无异于让谢琼婴丧父,甚至说是更甚。谢琼婴好像从来没有跟自己抱怨过什么,虽然长大后会同他呛声了,可至少年少之时他一直视自己为父,为天。 而曾经那个视他为天的儿子,如今看他的眼神这样冷,他宁愿他能怨恨他,可他就这样看着他,不过视他为千千万万的陌生人之一,而非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父亲。 谢沉听了这一番话,表情变化莫测,最后只是剩下了额蹙心痛,他终也不再留,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没用了。经此一番,他晃身出门,就是碰见了在门口的宋殊眠也没什么反应,快步离开了此处。 两人闹成这样,没有拔剑相向,没有大吵大闹,可就是这样,谢琼婴诛了谢沉的心。 宋殊眠进门的时候谢琼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坐在桌前目光无神。 见到了宋殊眠,谢琼婴嘴角终于扯起了笑。 他今日罕见地穿了身湛蓝圆领长袍,衣袂上绣着繁杂的暗纹,在窗外涌进日光的照耀下闪着点点异光。 他抬头看向了宋殊眠,“你方才都听到了?” 谢琼婴同宋殊眠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带了几分连自己都不可察觉的柔意。 宋殊眠没有撒谎,如实点头。 谢琼婴起了身,接过了她手上装着汤盅的食盒。 两人进了书房桌前,他将食盒搁置在桌上,让宋殊眠在椅子上坐下,而他站在她的身侧拿着扇子替她扇风去热。 两人无话,阳光照在两人的身侧,时间恍若都在这一刻定格。 许久,宋殊眠才开口问道:“陈家会和杜家一样的下场吗?” 谢琼婴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恢复如常,“不会。”他又补充道:“陈家终归是皇太子母家,纵使恶事做尽,也不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 杜家什么都没做却被屠满门,何其讽刺。 当初杜嘉乐于她面前自刎的场景竟又重来了一遍,宋殊眠抬眼看向了谢琼婴,眼底藏着不甘的情绪,凭什么要这样。 谢琼婴知道宋殊眠所想。 他道: “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两百姓命全在几句话之间消亡,而数万生民也不外乎如此,这是帝王之道,更是官场之道。 ”谢琼婴放下了手中的扇子,拿起了笔架上的笔握于手中,阳光下,这只手似玉一般,洁净透亮,“将军守一方百姓,而首辅守天下百姓。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杜家,有千千万万个说不出苦,无处诉冤的亡魂。陈家只是开始,他们不仁,我便取而代之。若世道不公,便提笔向山河,革天下积弊。” “这是我年少所愿,亦是,我如今所愿。” 说这话时,他额间碎发下的瞳孔散发着幽深的光亮,如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的星光,熠熠生辉。 纵是再黑的夜也能被其照亮。 宋殊眠愣神,她终于明白许久之前明氏说的:若是你见过以前的谢琼婴,定能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 谢琼婴说“终不似少年游”,他说如何都回不到从前了。可宋殊眠觉得,十五岁以前的谢琼婴一定也是和现在一样,眼中有光,心中有路,亦让她心甘情愿。 宋殊眠握上了他握笔的手,她的手不大,要两只手一起才能将执笔的手抓住,她看着他道:“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五日很快过去,八月十五中秋悄然而至,夜色降临。 云生月隐,夜色降临,皇宫之中特设中秋宫宴,六品以上的京官皆可携家属进宫赴宴。午门那处现已停着诸多马车,无数灯笼点亮夜放光华,太监宫女们提着宫灯来来往往迎人,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喜庆。 宴席摆在太和殿,大殿四角挂着紫檀六角宫灯,夜风拂过随之摇晃。 谢家人来得算不上早,殿内已经充斥了欢声笑语,崇明帝和孝诚皇后都还尚未露面,多是大臣们推杯换盏的声音。这样快活的场面也是几年之前所不多见的,因为前任故去的首辅闻昌正为人极端严苛,平日里头有什么宴席也不喜欢应酬,首辅如此,连带着底下的百官们也不敢造次。 但这新上任的明首辅却是不一样了,他先前虽然是闻昌正的老部下,可为人最是和和气气,擅长中庸之道,在文渊阁同那几位阁□□事的时候也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和稀泥,谁也不得罪。 如今他上任了,百官们自然是乐见其成,这会不少的人绕着他敬酒。 谢家人一进来的时候,大殿里头的气氛就渐渐不对味了。 谢琼婴如今和二皇子走得这样近,甚至说一起联手对付起了陈家,如此在外人看来,谢家显然是站队了二皇子。 那厢明氏的母亲见到明氏来了,同国公爷和公主见了一礼后就拉着人去嘘寒问暖。 明氏方一被拉走,就见那陈次辅端着酒杯来敬酒,他皮笑肉不笑地敬了谢沉一杯酒,说道:“国公爷近来身体可还安好啊?过两日就是秋闱了,怎么还常常见少允在外头走动呢?” 他转头又对谢琼婴说道:“少允你也是,临近秋闱也该收收心了,怎么还能总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呢?” 本就有人在看着他们这边,都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陈次辅口中不三不四之人,自然是在说朱睿言。 谢琼婴闻此也没什么神情,只是先谢沉一步拱手说道:“多谢阁老关心,少允心中有数。” 谢琼婴没必要同他争这些口舌之快,最晚不过是这月月底,陈家就要倒了。 陈次辅却是不依不挠,“你数次三番同二皇子往来,究竟是何意?莫非是在结党营私?!” 谢琼婴是何意思分明已经如此明显,陈次辅这番也是被逼急了才如此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要人下不来台。 朱睿江才到场,就见得自己外祖和表弟剑拔弩张的事态,他急得不行,想要上去劝阻,却被陈耽文拉住,她道:“我今日也要看看他谢家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国公爷那边向着你,谢琼婴又去和朱睿言走动,是想要一下子压两个宝不成?” 朱睿江头一次跟陈耽文争执,“表弟和姑丈不是这样的人,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陈耽文听到这话更是生气,好在两人尚站在角落,也没人注意到这边的争执,她压低了声音骂道:“这算是哪门子误会?谢琼婴和朱睿言携手逼得陈家都成了什么样子,他们是想干什么?让陈家重蹈杜家的覆辙?好扶持朱睿言上位是不是!皇位都快要被抢走了,你竟然还要说是误会。” 朱睿江被责难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就这样看着他们在大殿中央争执。 那一边谢琼婴没被这话激怒,只是笑着说道:“阁老用不着给我随意扣帽子,难道我同谁交友还需要先过问阁老吗?” 长宁出面,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陈次辅道:“阁老好大的官威,这是摆架子摆到了国公府的头上吗?” 陈次辅脾气暴躁,他们谢家不仁在先,忍不住气才上来讥讽了两句,可如今这等情形,若是再争,恐怕他也落不得好。事已至此,他索性装也不再装了,只是冷哼了一声离开。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帝后就携皇太后一同出场了。 明首辅带着百官们说着吉祥话,纵使在场人心各异,也没有会在这个时候去说些触霉头的话,宴席就这在君臣和睦的情景之中展开。 歌舞升平,宴会行至一半之时,忽有一太监领着了一士兵急急闯入殿内,太监尖锐的声音响彻大殿,“启禀皇上!西北有紧急军报!” 琴弦在此刻断裂开来,一声“铮”响在大殿内久久盘旋不散。 军报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形式而来,可见得事态是有多么紧急了。 崇明帝起身,连带着桌子上的酒杯都被带倒,他道:“速报!”
第七十五章 那人也不再敢耽搁, 急急将事情如实说来,“蒙古俺答汗前几月就已经不安生,时常进犯西北边境,这回直接偷袭了西北边陲秣陵、淮南两县, 死伤惨重, 总督派武德将军回去反击, 本想着只是将蒙古小儿打出西北地界就好, 谁料将军带着军队直接深入蒙古,至今半月过去,仍然没有踪影。” 崇明帝眉头紧锁, “什么叫作踏入蒙古地界?什么又叫做没有踪影!人既然带着大昭的军队,去了蒙古, 是死是活,竟一句话都没有!” 他怒道:“你跟朕说, 他是带着兵投诚了, 朕都能信!” 吕知羡虽然是得了总督的令回击蒙古人, 可直接深入蒙古地界,确实说不过去。 投诚。 崇明帝这两个字一出,如同一块巨石击入了在场臣子心中。众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初, 崇明帝削了吕家权力一事。 况且看吕知羡无心留在京都的样子, 说不定也是被崇明帝伤透了心。他若是真带着人投了蒙古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崇明帝问道:“是多少的兵?” “五千。” 众人心中揣摩更甚, 五千的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可他带着五千的兵深入蒙古地界, 就算是全军覆没,也不可能是没有一点的风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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