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芊影斗胆问,“主上还是猜忌她的身份吗?” 陆之慈侧头,道:“是从未信。” 他做陆阿慈,从地窖里出来,不知人事做呆子那些年,观察过形形色色太多人。 其中,他观察他家小姐最多。 他知道她家小姐撒谎时的神情,知道她娇蛮跋扈的样子,知道她吃面爱整条食进,不喜断,喜欢将汤喝得快见底,拌着干面吃。睡觉时总会乱蹬脚,将被子踢在地上。 故昨夜,他睡不安稳,盖了一次又一次被子。 他家小姐什么样的,阿慈最清楚。 若她要演戏,他便陪她演这场戏。 重新再识,也好。 芊影叹气,只得拱手道:“那属下便祝一切如主上所愿,” “借你吉言。”许是今日高兴,陆之慈难得体恤下属,多言道:“芊影,你跟我那么多年,可曾想过隐退,去过安稳日子,再择一心上人。若你想,你大可离开归路阁,你身上毒解,已是自由身。” “属下早已离开归路阁,只效忠主上一人,此生不渝。我身上的杀戮太重,仇家太多,已难以回归宁静,在这江湖,有哪个杀手能独善而终,能隐退。” “至于心上人。”芊影摇头,苦笑道:“我早已无心上人,就算有,他大抵也成了追杀我的仇家之一,不见面已是最好的局面。往后,也不会再有了。” 陆之慈不逼她,了然一笑。“罢了,我顺你意。但若你往后累了,想走了,便与我说一声,你效忠我那么多年,走时,我自也得给你一份厚礼。” 芊影拜别,“多谢主上。” 屋内又寂静,陆之慈伸手摸上窗外探来的光。 他想起那夜,皇甫仪说过的话。 皇甫仪说,他身上留着他的血,他们父子一样卑劣,可悲。 他从前在归路阁,顺于梁老,被他培养成杀手,一个屠戮,冷血的怪物。 做首辅,位高权重这些年,他佐小皇子,力排众议,杀过太多进言之臣。 芊影手上杀戮太重,他又何尝不是。 独善而终,他这辈子是否真能独善而终。 陆之慈注视着阳光下,这只狰狞丑陋的手,他于人前呼风唤雨,光鲜亮丽。 于此刻,无尽自卑涌上。 忽而一道清甜的声音,如探来的明媚暖阳。 “先生,学生回来了。”
第94章 回宫 “先生?” 沈皎进屋, 见陆之慈伸手,沐于光下。瘦削修长的手指仿若蒙纱,细小的灰尘于光中金闪, 他一身白衣,纵然如仙人画卷,沈皎依旧觉得他是否呆了,望着自己的手出神。恍惚中仙人妙姿竟有几分陆阿慈的影子。 听见沈皎唤他,陆之慈放下手,偏头看向她,二人之间隔着青瓷盛栽木槿,沈皎伸手轻轻触碰花瓣, 笑着道:“先生这花开得不错。” “你若喜欢, 便让人送去鸾鸣殿,木槿香清, 有凝神静气之效,殿下也可静心学习,事半功倍。” 他是在暗指她的顽劣, 无法静下心来读书。 沈皎听出, 被批评得羞耻涌上心头,旁人这么说便算了, 他也这般说。 沈皎立马抽手, 还扯了一片花瓣,暗暗气愤,轻蔑地瞥了一眼花。 “区区木槿罢了,随处可见, 宫中自会有,便不劳先生费心了。” 陆之慈面容平静未有波澜, “西域天竺高僧所赠,玉佛木槿母株,毕生心血栽培也不过得双株,倒也不是随处可见。” 沈皎瞋目,手里的花瓣又插上去,这玉佛木槿她曾在师父的医书上读到过,镜樊圣僧爱花,尤其木槿,耗毕生心血嫁接养出双株。于形,皎若玉骨,于香,凝神静心胜幽兰,于医,更是全身上下都是宝。 如今市面上的都是根据其繁养而来,但都是些瑕疵物,更有染料上去作假。竟想不到有一株在陆之慈这,光是那些繁育而来的残次品皆能卖得千金,更何况母株,已是价值连城。 沈皎虔诚,嘴里念着罪过,那花瓣怎么也放不回去。 于是索性放进荷包里,一瓣足以制奇药。 想到这么宝贝的东西,陆之慈便这么赠与她了。她疑惑问,“学生爱学,曾在书上看到过,此物珍贵稀世,先生便这么送给学生了?” 他抿了抿茶水,“稀世珍贵又如何,于在下而言不过是一盆观赏物,不能起亡人,不能盛天下,倒不如讨人喜。殿下若喜欢,大可拿去。”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只是一朵寻常不过的木槿花。 他白衣仙鹤,坐于光照尘埃之下,倒真显得不入世俗,淡泊名利的隐居在山谷的仙人。 她差点忘了,他是万人之上的一朝首辅,在权力的腥风血雨,踩着刀山尸骸。 不过,他方才说讨人喜。 他是在讨她欢喜吗? 她忽然气,说好的为亡妻守节,此生不得再娶妻。到头来还是为讨一个小姑娘喜欢,将价值连城的宝贝送出去,她从前怎不知陆之慈如此败家。 当真是败家,若那时她活着,断然要收了掌家之权,绝不会让他如此胡作非为。 沈皎将玉佛木槿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这稀世宝贝她定要了,省得陆之慈再哪天一高兴,哄别的小姑娘开心,送人去了。 她越想越气,他倒是一脸平静,若无其事的样子。 陆之慈起身,他瞧出沈皎一脸怨气的样子,一愣,以为是她急着回去。 于是走向屋外,“时辰不早,臣要入宫给公主传道授业,还请殿下随臣同行。” 传道授业,一与读书挂上钩,她便又蔫了,愁眉苦脸跟在陆之慈身后,两手抱着木槿花要上马车。 陆之慈微微偏头,见她蹙眉忧愁的样子,只是扬唇轻轻一笑,“殿下注意看路。” “哦。”沈皎小心抱好,摔倒事小,花摔坏事可就大了。 她还等着,每日盼在玉佛木槿旁,捡它落下来的花瓣制药。她对医药倒兴致勃勃,甚至废寝忘食,对读那些“君子曰,圣人曰。”真是头昏脑胀,苦不堪言。 她一路未与陆之慈讲话,许是越到宫门,授课越近,她倒越惧怕,尊敬起陆之慈,便就是学生对先生那般。 像她这般听不进课,还不知勤勉,愚笨至极的,哪敢与先生讲话呀。 马车行驶至宫门,陆之慈先下车,沈皎跟在后头,她抱着沉重的木槿,花枝挡住视线,下梯子有些吃力。 险些不稳时,陆之慈扶住她的手臂,他道:“臣失礼了。” 宫门口是形形色色的宫人与禁军,众目睽睽之下,沈皎颔首规矩道。 “多谢陆大人。” 沈皎下车后,忽而太监急匆匆赶来,手里抱着拂尘,一看便是陛下身边的大内监。 “诶呦,陆大人啊,您终于来了,皇上派老奴请您去养心殿,您若再不去。”大内监抬手,恐扬皇室丑闻,小声道:“不然陛下又得拿根绳子上吊了。” “荒唐。” 陆之慈眉骤然一蹙,是沈皎从未瞧见过的严厉之色,不仅远在养心殿的小皇帝后背森寒,就连沈皎也被吓得手心出冷汗,仿若预见他教课时的样子。 原来,他竟这般凶。 陆之慈忽然转头,沈皎险些抱不稳花。 “殿下恕罪,臣有要事处理,还请殿下先行回鸾鸣殿,臣稍后便来。” 沈皎讪笑点头,“不急,陛下传召要紧,先生先忙,慢慢忙,学生一点也不急。” 她盼着他处理到天黑,这样她今日便不必上课。 待陆之慈走后,她抱着木槿花往鸾鸣殿走,此番一行,一夜未归,按照邹嬷嬷那古板性子,不得在鸾鸣殿气疯,好在翠莺还在宫中,有翠莺拖着,不至于禁军满城派找她。 望风平浪静的皇宫,沈皎叹气,大概便是回去得嬷嬷一顿责罚。 快至鸾鸣殿时,一个男子从殿中匆忙走出,是陆之慈身边的康知。 沈皎喊住他,“康知?如此急匆匆地作甚。” 康知见她,赶忙上前,愁容道:“殿下,您总算是回来了?” 沈皎疑惑,“发生了何事?” 康知叹气:“邹尚宫下令,杖打鸾鸣殿的婢女每人十大板。” 沈皎失声,“为何!” 康知支支吾吾,看向沈皎,沈皎顿时明白,她问:“陆之慈不是说以他名义护送黄鹂回去,嬷嬷也得看他几分薄面,不轻举妄动黄鹂吗?怎如今,满鸾鸣殿的婢女皆要杖罚。” “话是这么说,但没料到那邹嬷嬷如此古板,道是鸾鸣殿婢女看管公主不周,不管大人权势有多么滔天,如何阻止,都得以宫规论罚。”康知小声辩解,“咱大人已算是尽力了。” 沈皎低头,“我知晓。” 隔着宫墙,鸾鸣殿内宫女的哭喊声凄厉,沈皎慌忙将木槿花交给康知,“你帮我抱好它,我去求嬷嬷。” 语罢,沈皎也顾不得什么宫规,提着裙跑进鸾鸣殿。 地上正哭得撕心裂肺的是翠莺,她打得轻,黄鹂咬着手背闷哼,被打得皮开肉绽,后面的宫女被吓得瑟瑟发抖,邹尚宫先处置公主的贴身婢女,再行处罚旁的。 “住手,快住手。”沈皎喊道。 两个拿着杖棍的嬷嬷见是公主,立马收手跪下,望向邹尚宫,不知该听谁的。 邹尚宫扫了眼站在门口的沈皎,先是恭敬行礼,而后起身道:“殿下此行可快活。” 沈皎张了张口,不知作何回答,“我……” 邹嬷嬷道:“继续行罚。” 沈皎摇头,望着被打的婢女,翠莺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停喊着“殿下。”黄鹂不吭声,衣裳已被血染红。 沈皎央求,“是本公主贪玩,一时兴起出宫,与她们无关,嬷嬷要罚就罚本公主,她们为婢皆听令于我,是无辜之人。” 邹嬷嬷神色未动,“公主身份尊贵,乃未来大启皇后,奴不敢动殿下,便由殿中宫女代殿下受罚。” 沈皎再次强调,“凭什么,她们是无辜的。” 邹嬷嬷抬头看向沈皎,眉间严肃,郑重其事告诉沈皎,“殿下未来入主中宫,一言一行皆关乎大启上下,不得有丝毫差错,行差踏错。奴教管不言,待太后回宫,自会去领罚,今日鸾鸣殿的上下代公主受罚,愿往后殿下牢记,一己言行关他人性命。” 沈皎明白嬷嬷苦心,但她怎能忍受看全殿婢女为她受罚,“我知错了嬷嬷,往后遇事前,我定然思虑齐全,还望嬷嬷此次就绕过她们。” 黄鹂随她一同出宫,受得罚最多,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快晕过去。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48 首页 上一页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