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皎稍稍侧头, 男人入目,他温润有礼, 教她时认真不苟。 先生很好,偏学生荒唐,意染指圣莲。 “殿下看字,莫要看臣。” 他轻声道。 沈皎转头,望着梨花印宣纸上,矫若惊龙的字。 不是嬷嬷让她练的女儿家的花簪小楷,他从她那些龙飞凤舞的字里,拨出一条道,顺着那条道写出一手好字。 他并未批评她从前的字,而是给予肯定,夸赞道:“殿下的字很有特色,若正确,勤加练习,早已时日,定能写出一手好字。” 沈皎点头,“多谢先生,学生一定好好练。” 若说从前,她定是厌恶练字的,阿娘也厌得烦,却还是让她练,平日里练,做错事了也练。 但怎么练,也练不出一手好看的花簪小楷。 她多半只能习得工整,平日里瞧,能瞧得出是什么字。但若不是平日里办事,要让人看清的。她便写得龙飞凤舞,怎么随性怎么来。 阿娘气急便拿板子要打她,直至有一遭,她意外发现阿娘儿时的字也如她一般,便以此反驳阿娘,谁知被打得更狠了,只得摸着屁股说错了,然后继续写着那龙飞凤舞的字,继续挨打。 直至今日,她忽然对这字有了心得与感觉,起初换了握笔的手法,有些吃力不顺,后来越写越流畅,洋洋洒洒而落,竟不知不觉到了黄昏。 黄昏之时,日落熔金,晚霞如绸,铺在西山与宫殿瓦璧琉璃粼粼,从宽长的木雕窗户起,渲染开,少女执笔认真写,字帖落了满地,笔下生风,颜筋柳骨。 她泻下的青丝被渡上一层金,极简的桃色小绣花罗裙,称得少女娇媚。 如此一个白嫩娇娇的小姑娘,笔下字却是极其不同,大气磅礴之象,像是游历人间万千沟壑,坚韧有力,却又随性,不拘泥。 殿门稍开,长若瀑布而下的青色绸帐轻轻摇曳,金光满地宣纸墨字之中,走入一个白色长袍的公子。 陆之慈捡起地上的字。 “殿下的字长进很大。” 沈皎抬头,抿唇一笑。 “殿下谬赞。” 他凝目在宣纸上,读道:“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 此句在陆之慈让她抄的政论之外,乃是她笔到兴致,想起千古诗人所写,念至落笔。 陆之慈兀自问,“殿下因何被束缚,又与谁何物而羁绊。” 沈皎捏紧笔,没料到他会透过诗句问她。 因大道恩情被束缚,与他有羁绊。 沈皎随口答:“自然是被深宫所束缚,至于羁绊,无。” 陆之慈颔首,将字帖递给她,“臣知晓了。” 沈皎接过时,他道:“那臣便祝殿下如愿以偿,往后不拘不束,常乐,为己。” 他道为己,沈皎一惊,后知后觉原是为己。 她扬唇一笑,“学生谢过先生。” 陆之慈背手望窗,“傍晚风凉,御花园莲花盛开,殿下可去看看。” 沈皎抬头,眼中乘着期盼,她心不知,却已溢于言表。 “先生去吗?” 陆之慈点头,嘴角带着笑意,声温柔浓厚,“嗯。” 他转身,背影被斜阳拖得很长,沈皎迟迟未跟上来,陆之慈偏头。 “殿下快些,若再晚些,天便黑了,莲花也要睡了。” 沈皎点头,“来了。” 她拽着裙子,跑上去,二人并肩同行。 沈皎抬头,偷偷看他,像方才他教她写字时那般,只是此刻他未一本正经叫她好好看字。 他生得很白,五官深邃,鼻峰挺拔,一时令人移不开眼。 以至于,她未注意脚下的路,险些一摔。他提住她的后领,又是一本正经道:“殿下好好看路。” “哦。”她点头。 一路上,她皆低着头,绞着手帕。陆之慈这一副克己守礼,素寡样子,沈皎忽然好奇,她死后这些年,他便没个心动之人? 于是她又抬头问:“先生这些年,便没遇到个心仪的姑娘,想与之结为夫妻吗?” “没有。”陆之慈转头,定定地望向沈皎,“臣此生唯发妻而已,臣此生唯等她回来。” 沈皎恍神,她问,“若先生此生都等不到她呢?” 他目光灼灼,“那我便守护她一切所留念的,油尽灯枯之时,好有脸面去见她。” 她很开心。 陆之慈说:“臣方才祝殿下如愿,殿下可否也祝臣如愿。” 沈皎望向陆之慈身后的夕阳,她双眸微眯,熔金入目含光,字字郑重。 “那学生便祝先生如愿。” “好。”他颔首,“多谢殿下。” 御花园,池面莲花成片,碧叶凝傍晚露珠,滴落在池面,微波荡漾。 二人漫步,沈皎手执一朵莲,毫无风趣地把莲花瓣摘了,留莲蓬,吃里面的莲子。 她笑道:“这莲子清甜,先生要不尝尝。” 陆之慈看了眼她伸来的手,手里捧着莲蓬,他摇头轻声道:“臣不吃,殿下自己吃。” 沈皎没再劝,她本就是客气,自顾自津津有味吃起来。 “殿下剥莲蓬手法娴熟,可是臣记得北狄沙漠草原居多,更别提有莲花这等水生作物。” 他又开始逗她,沈皎又开始慌张。 她捏着莲子,紧张得要捏碎它,“谁说北狄没有莲花本公主就没吃过莲子了,本公主扮魏己偷偷出宫时,也曾入过大启境内,那大启人挑着一担莲蓬,说什么放在冰笼里千里迢迢运来,狠狠坑了本公主一笔钱。” “公主既爱吃,往后留在京城吃尽兴,等过了季节,可用干莲子煮莲子粥,一样味美。”他遥望天,顿了顿,“就算以后殿下离了京城,殿下若想吃莲子还是旁的什么,便写信于臣,臣寄与殿下。” “好。”沈皎点头,她笑以回礼,“待我离开京城,定然也不会忘了先生,寄些我们那的特产。” 那时,逆党铲除,灭祸根后,北狄王后也不会再强制她,她功成回去窑州,一穷二白,大抵只能寄些草药什么的,也不能这么说,师父柜子里灵丹妙药怎么着也价值千金,稀世难买,也算便宜他了。 陆之慈笑意晏晏,温润如玉。刹那间,他笑容忽顿,渐冷。 他偏头,“谁?” 沈皎惊慌,陆之慈方才说,她离开京城。此事若被旁人听到那便不妙。 一声鞋踩石子的声过后,陆之慈迅速朝那个方向扔出暗器。 一道闷哼声,听似个男人,沈皎跟在陆之慈身后,小心走去。 假山后,一个男人屈膝半跪,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流出。 陆之慈拔出腰间的软剑,剑锋寒光逼人,他冷目将剑指向男人的脖子,只要稍稍几分,便顷刻毙命。 男人抬头,面具之下,目怒视着陆之慈,嘴角却带不畏的笑意。 萧容渊? 沈皎慌忙上前阻止,伸手欲推开剑。 “他是我的侍卫,是自己人,自己人。” 陆之慈蹙眉,移开剑却依旧指着他,“他为何头戴面具,鬼鬼祟祟在此,殿下护奴心切,也要谨慎提防身边人。” 鬼知道他吃着空来这里做什么。 她只知道依照陆之慈那疑心谨慎,洞察千秋的心,若再看下去,非得认出萧容渊来。 她一个北狄公主,身边窝藏前朝反贼,那是有嘴也说不清,不止萧容渊得死,她,以至于全北狄都得遭殃,联盟不下去,更别提两年后,逆党除天下平,她全身而退。 趁陆之慈退剑的那半臂距离,沈皎挡在萧容渊身前,意挡住他的脸。 “先生,您绕过他,大牛他虽是我的护卫,但脑子不好。嗐,说来大牛也是为了我,五年前为救我跌入池塘,脑子进水就此傻了,平日里犯病时就爱乱窜,今日定是又犯病了,先生别急,学生这就领他回去。” 沈皎转身拽了拽萧容渊的衣裳,沉重拽不动,他恶狠地瞪她,她亦瞪回去,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 “不想死就快跟我走。” 许是警告有效,沈皎拽动他,拖着他走,回头不忘陆之慈,朝他讪讪一笑。 “学生今日还有事,便不陪先生了。” 陆之慈颔首,他收回剑,紧捏着拳,指甲生生入血肉,压制这副温润雅正身躯中暗藏博发的杀气。 那人眼清明,分明不是傻子,她又骗他。 他家小姐,是个爱撒谎的人。 假山外,沈皎扯着萧容渊愤愤往前走,萧容渊甩开手,轻笑,“殿下拉拉扯扯,也不怕宫人瞧见。” 沈皎抬头,“你也怕啊,若不是受你威胁,我就该把你丢在宫门外,也不至于整日担惊受怕。” 萧容渊吊儿郎当道:“多谢沈三小姐。” 沈皎轻蔑瞥了一眼,问:“你方才在假山后鬼鬼祟祟做甚。” 他说:“自然是偷听。” 沈皎气极,他便如此明目张胆,让人无话可说。 “你偷听我们讲话干什么。” 他嗤笑,“听你跟陆之慈旧情复燃,卿卿我我。” 沈皎反驳,“我没有。” “你没有,可他有,他看向你的眼神可不简单,含情脉脉,目光灼灼的。”萧容渊靠近,嘲讽道:“沈皎,你若想断就断干净些。若心中还爱着他,控制不住自己,便大胆一回,别自欺欺人,什么舍己为人,大道大义的皆是狗屁,你都死过一回了还活得如此窝囊。沈三小姐,别让我看不起你。” 萧容渊握着肩膀,陆之慈的暗器锋利,鲜血不停流,湿了整只手臂,可他浑然不在意。 他微微俯身,沈皎诧异后退,他勾起唇角低低笑出声,黑眸晦暗不明。 “当然,我更希望你和他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 沈皎抬手摸上他的血,萧容渊笑一顿,蹙眉道:“你干什么。” “陆之慈的暗器上有毒,你的血变黑变粘稠了。”沈皎叹气,“你随我回去,我给你解毒。”
第98章 圣人 沈皎觉得古怪, 不知为何,从那日之后,陆之慈授课更严厉了些。 常出些刁钻题目刻薄刁难她, 她答不上来,他依旧一副温润雅正,笑着道模样,说出些恐怖的字眼。 例如罚抄,例如背不出就将她偷偷藏在枕头下的话本子,一本皆一本烧。例如没收她课堂上偷藏在书案下的桃酥,还令人每逢他的课送来,倒不是给沈皎吃的, 而是让沈皎看着他吃。 沈皎苦不堪言, 只能哭丧着脸背,第二日交出答卷, 日复一日,受尽他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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