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姑姑道:“奴婢也觉得是,夫人放心,三姑娘既归家,总会养回来的。” 秋分安慰,她忽抬头看见沈皎,“三姑娘?” 谢兰意转身一愣,她赶忙擦去了眼泪,变成以往严肃的样子,她呵斥,“没规没矩,偷听长辈讲话。” 方才那一幕尽收沈皎眼底,沈皎怎能罢了,不得钻了空子乘此与阿娘撒娇。 沈皎憋不住泪,抿着唇哭了起来,张开手朝阿娘跑去,边哭边一个劲吐尽思念,恍若儿时。 沈皎抱住谢兰意,谢兰意像从前那般叩了下她的脑门,“你个没良心的,现在知道哭了。” 沈皎破涕而笑,“皎皎知错了,皎皎以后绝不会离开阿娘。” 谢兰意叹气,“行了,窑州至京城路途遥远,身上都有味了,快去洗漱换身衣裳,你祖母还等着呢。” 说起祖母,沈皎问,“祖母向来与我不亲近,怎病入膏肓时,唤了我回来。” 谢兰意摇头,“我也不知,介时去了,你谨言慎行,规矩些。” 沈皎颔首,“皎皎知晓了。” 老太太屋内,布置典雅,熏着淡淡檀香,镶金八宝铜炉内烤白炭,暖和至极。 二叔父在里守着,见沈皎进来,没给好脸色,他依旧怨着沈皎三年前那巫蛊勾当。 沈皎没在意,她打扮淡雅,匆匆沐浴换上衣裳,头上仅簪着一支白玉兰簪子。 张嬷嬷从屏风后走出,她随老太太一同嫁入沈府,年岁比沈道远还要大。 故张嬷嬷虽是奴,但在沈府也算是德高望重,沈道远也得给她几分薄面与尊敬。 张嬷嬷道:“老太太说,让三姑娘前至榻。” 沈道远动了动身,张嬷嬷欠身道:“老太太只喊了三姑娘,老爷请在屏风外等候。” 沈道远只好收腿作罢,他愤愤看向沈皎,不解为何老太太会喊沈皎进去。 他想起三年前那事,没好气凶道:“你这孽障进去安分些,莫要扰老太太清静。” 沈皎拦住欲要冲动的阿娘,她自知理亏,颔首道:“皎皎知晓了。” 沈皎进去,墨绿色竹纹帷帐由金钩勾住垂下,紫檀雕花架子床上躺着一个老妇人。 她头戴珊瑚珠青色抹额,只着里衣,盖着厚厚的被褥。 脸上皱纹布满,纵然天天用羊脂油膏擦脸,却依旧干涩暗沉,看着更苍老憔悴了些,像是要油尽灯枯的人。 沈皎打小便与这位祖母不太亲近,只听闻祖母年轻时是个厉害角色,灭小妾,治家产,雷厉风行。 后,也便是现在,她不问世事,整日在佛堂吃斋念佛,避世。 上心的也就只有沈氏门楣,还有沈治,与年纪轻轻丧母,打小养在她那的沈离月。 至于沈皎与沈茹月,从不过问,甚至有些厌恶。 沈皎自嘲,倒在这点上她与沈茹月同命相连,谁也说不了谁。 于是沈皎进来时,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 若她是沈离月或许会觉得祖母疼爱思念自己,临终时想再看看她。 可她不是沈离月。 沈皎思索这老太太定是有什么事情寻她,她走近在榻边,人之将死,她乖巧安分行礼。 “孙女皎皎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缓缓睁开眼,她看向沈皎,打量了会。 “瘦了,看来在庄子吃了不少苦。” 沈皎低头,凡是个人见了她都道她瘦了,反倒她自己也没当个事,三年间任由身体消瘦。 沈皎回:“还算行,能吃饱穿暖。” 老太太道了声,“平身吧。” 沈皎起身,手放在小腹,端站在榻边。 老太太口齿还算清晰,她道:“你是我那几个孙儿里最闹腾的,我原先并不喜欢你。” 沈皎回:“孙儿知道。” 沈皎想,难不成老太太是记恨她扎小人咒她,临终前还要再训诫她。 老太太继续道:“可自从你去了窑州后,我这颗心便惶惶不安,这三年来我时常会梦到你爹爹。梦到他质问我为何要把你送去窑州。” 沈皎有些不知所云,她以为祖母是因思念爹爹的缘故才在预感灯枯前把她唤回来。 于是她又欠身道:“是孙儿糊涂行巫蛊之术害祖母,爹爹泉下自知,不会质问祖母,只会训诫皎皎。” 老太太瞥了沈皎一眼苦笑,“你不必再担着这罪名,自始至终,我便知,是那二房沈茹月干得好事,栽赃嫁祸于你。” 沈皎骤然抬头,她蹙眉不解问:“祖母,自始至终都知道?那为何,为何还要……” “为何闭口不言,还要送你去窑州那凄苦之地,你要怨便怨我吧,皆是四十年前种下的恶果。” 老太太对上沈皎疑惑的目光,良久叹了口气,“罢了,藏在心底四十年,如今死到临头,是时候将那块压在心底的石头落地。” 她望着床栏上的雕花,继续道:“我原以为,柳涟漪死后,除了自小跟在我身侧的张嬷嬷,便没有人知晓。谁知她竟留了一手,告诉了沈茹月,想牵制我,如今我死期将至,万不会再给她牵制的机会。” 香炉袅袅烟雾缭绕,檀香阵阵。 老太太顿了顿,忆起往昔,“我纵沈道远宠妾灭妻,纵柳涟漪残害正妻与子嗣,是因为那小贱人掐着我的命脉,我四十年未曾说出口的秘密。柳涟漪用藏红花害离月生母流产滑胎,不过是当年我用剩下的手段。” 她哽咽继续道:“当年沈氏家主宠妾灭妻,妾歹毒害死我不少孩子,以至于后来,我生不出。眼看着妾得势,万般无奈之下,我抬了院子里的丫鬟上位,便是你爹爹的生母。待你爹爹出生后,我唯恐重蹈覆辙,怕那妾借子再轮一场宠妾灭妻,于是在她生下你爹爹后,下了大量藏红花,致此血崩身亡,去母留子,也正是借着你爹爹,当时沈氏唯一的男丁,才坐稳正妻之位。这些年我亦难安,唯有避世于佛堂,吃斋念佛,赎罪渡恶。” 后来,宅斗之战她落子得胜,老太太将那妾发卖。安稳之后才生下了二叔父。 沈皎曾听秋分姑姑讲过,老太太对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儿子疼惜有加。 而对妾生的大儿子却不闻不问。 “养了十多年,怎会不爱,只是每每看到他就会想起当年犯下的错事,就会在夜间梦到他生母寻我报仇。” 她说着说着猛然咳嗽,沈皎扶起她,倒了杯茶给她。 老太太接过喝下茶才缓和下来,她看向沈皎,不解道:“你难道就不怨我吗?” 沈皎将茶又放好在桌上,“怨?怨什么,是怨你残害我爹爹亲母,还是怨你置之不顾,纵小人,残无辜。又或是将我送去窑州。” 老太太沉默不语,沈皎淡然,却一桩桩一件件算得明白,直击她痛处,愧疚。 “我爹的那分怨就留给我爹去,祖母拜了那么多年的佛,等祖母哪日去了佛祖那,自有人等着寻祖母算账,自有佛祖评判。轮不着我怨。至于我那一份……” 沈皎顿了顿,“本就是天命,没什么好怨的。若我要怨,便怨天。若要再有什么可怨的,那便是祖母从未疼爱于孙儿,孙儿从前不明白,如今算是明白了。” 老太太沉默片刻,随后摇头苦笑,“都是罪孽呀……如今唯有一还,你放心,待我油尽灯枯后,我会让张嬷嬷告之众人真相,还你清白。” 老太太又咳嗽,“只是老身有一事不明,你从前如此倔强一人,为何当日不辩驳,任由我治了你的罪。” 沈皎沉思,她当时知天命难违,累了怕了,于是想做一条死鱼,随命运的洪流。 话到牙关,她讪讪一笑,“因为孙儿自小便知比不过茹月阿姐,她有爹爹疼,有娘爱,亦有祖母包庇。” 老太太一愣,良久道:“苦了你了。” “那时我是这么觉着的,可现在不一样,我亦有阿娘和阿兄,还有离月阿姐。” 如今,她只想拼最后一遭,保下她所爱的人。 这命运,她非得抗一抗。 老太太闭上眼,“我乏了,你退下吧。” 沈皎颔首,最后朝祖母一拜,与所有恩怨无关,这是一个孙女对祖母的至孝一拜。 如此说来,今日是她与祖母说话最多的一次。 沈皎出去后,没过多久,老太太没了。 沈道远的哭声传来,沈皎跪在地上,凝望着长辈匆匆的身影,久久没缓过神来。 忽然,张嬷嬷走至她身前,沈皎抬头,张嬷嬷手里拿着一个艾草枕,有些旧了。 沈皎认得,这是她有一年,听闻祖母失眠,特地从常州带回来给祖母的。 只是那时她轻轻扫了一眼,沈皎原本以为这艾草枕被祖母随意让下人丢去库房,或赏赐给下人。 “祖母竟还留着。” 这是她意想不到的。 张嬷嬷苍老的手抹平艾草枕上的褶皱。 她叹气,“其实,老太太这些年又何其不想亲近大房子嗣,只是心中郁结,愧疚,不敢亲近。” 沈皎接过艾草枕,望着它良久,她并没有留下睹物思人,留下来珍藏。 而是在无风的夜里将它烧了。 阿兄走过,一同跪下,他望着火盆,“怎么不烧纸钱。” “明日丧礼,给祖母烧纸钱的人比比皆是,不差我一个。” 沈靖说:“想到给祖母烧艾草枕的倒就你一个。” 她望着艾草枕在火盆里燃烧殆尽,“我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烧给她。” 沈靖忽然问:“阿娘都与我说了,皎皎,你怨祖母吗?” 沈皎转头,“祖母也这般问过我,这次阿兄先回答。” 老太太除了不喜她与沈茹月,亦不过问沈靖,他常年在外征战,在老太太眼里,更如鸿毛。 听闻阿兄刚出生时,抱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一抱霎时又扔了出去。 那一摔,阿兄还真是命大。 如今想来是阿兄的模样像极了爹爹,而当时那副场景像极了那妾临盆之时。 沈靖点头,“我怨,但我也释怀了。” 沈皎摇头,“我释怀不了。有些事物终其一生都无法释怀,刀扎下去伤好后,是会留疤的,我不想怨,但也没办法释怀。” 沈靖摸了摸沈皎的脑袋,“那就不释怀好了,皎皎只管当一个小孩子,有阿兄和阿娘在你只管任性。” 沈皎笑了笑,“可是阿兄,皎皎迟早会长大的。” 她不能永远是个任性的孩子。 大难临头时,她亦得扛。 沈老太太曾得圣上亲封诰命,大儿曾乃镇国将军,统领三军,次儿乃当朝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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