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铮,进来。” 熟悉的声音涌入心田脑海,却不似清泉,而像猛然掀开盖头的烈酒,浸入沟壑,辛辣到令他这个不擅饮酒的人甚至疼痛抽搐。 洛嘉要与贺云铮说事,自是不会让旁人听见,故而马车外的下人都已遣开站到了旁处,只远远看着贺云铮站在马车前,一动未动。 马车里的洛嘉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忽而轻笑了声:“上来说几句话即可,真要接你回府,不会直接将你带走的。” 人是她当日塞进府里的,她要哄人,赏贺云铮体面,自然还得去一趟郑家亲自要回来。 然而哪怕这么说了,贺云铮依旧沉默着没动作。 洛嘉嘴角的笑终于淡了,隔着帘幕,她看不清外面的贺云铮究竟是什么脸色反应,她不动声色握紧拳头,甚至不确定对方还在不在。 就在洛嘉隐隐有些不耐的时候,贺云铮哑声叫了她一声。 洛嘉原本沉郁的胸腔瞬间开阔了不少,纵使无人能看清她的脸色变化,她还是缓声笑应了下,轻轻抬起下巴。 贺云铮望着绛红色的帘幕,喉头滚了滚:“这几日很忙吗?” 洛嘉以为他在计较自己没有尽快来,顿了顿,轻 声辩解,的确很忙,不仅仅病了好几日,春狩之后朝中形势变动异常,她也被迫殚精竭虑了许久…… “二郎的灵堂摆了五日,我日日都盼着你能来一趟。”贺云铮兀然打断了她。 她惯常会讨巧,一句话里三个词儿,能有两个半是迷惑人心的,生病是假,或许只有春狩之后她忙于纵横捭阖才是真的。 毕竟太后与长公主倒台了,晋王一下子势弱,都是事实。 可不论她在做什么,整整五日,都没时间来祭拜一眼吗…… 贺云铮不愿咄咄逼人,免显得自己仿佛在慨他人之慷。 可他也不愿逼迫自己去想,她当夜究竟为何不去救二郎,为何虞焕之对自己事后的询问时也答不上来—— 这么多问题他都不忍心、甚至不敢去问,不敢戳破,企图再次麻木麻痹自己,可她怎么连祭拜都不肯来露一次面呢? 贺云铮声音喑哑:“你答应过我的网开一面的。” 而这一面,没有开在决断柳元魁的命运上,没有开在那个残酷的春夜,也没开在这五天。 马车中静默得好似没有人,盛春的和煦温暖没有吹拂到巷弄中,只余让人空洞的冷意。 洛嘉昂起下巴的动作不知作了多久,等她反应垂眸的时候,全身都似乎僵硬了。 她的声音沉下不少,但仍竭力维持着温和:“云铮,我们还要再为了这种事争辩吗?” 贺云铮心脏重重跳了几下,甚至砸得他胸口发痛。 他抬起头,下颌紧绷,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冷静:“可二郎死了!” 这还是能轻飘飘用“这种事”来盖过的吗! 然而被贺云铮拒绝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更是当面被质问,洛嘉再能容忍,也终归怒了。 她猛得挥开车帘,露出她明艳的怒容:“怎得,还要逼着我去他陵前跪一跪才满意不成?贺云铮,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了!” 这样漂亮的面容,这样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在贺云铮心中更映衬了刚刚的猜测—— 她哪怕真的病倒,连指派个人来灵堂慰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不见得吧,她只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抓紧,只是不在意与她无关之人的生死,只是问心有愧罢了。 直到此刻,贺云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早就很了解他的郡主了,先前诸多的自欺欺人都是徒劳,她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从未因为自己的请求而改变过。 洛嘉发完这通火,看到贺云铮脸上肉眼可见浮出了难过,艰难抿了抿唇,看了眼四周,将没控制好的怒火再度压下去,甚至打算转身先将要给他的礼物拨过来: “上来,我还有……” 话未落完,贺云铮却摇摇头,没有上车,而是当着她的面跪了下去。 轻尘飞扬,沾染了灰扑扑的衣服。 他跪过她很多次,作为奴仆,作为侍卫,作为她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却从未有一次,跪得两人之间的情谊几乎寸寸尽碎。 所幸原先洛嘉将带来的人都派到了周围,阻拦了诸多路过的诧异视线,但饶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远远瞧见这一幕,议论声如虫鸣轰隆散开。 “你在做什么?”洛嘉手中动作一顿,回眸后的声音倏然小了下去,还透着连她都没察觉的无措。 贺云铮自然更没察觉,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遏制自己向她走去,遏制自己还是想受她支配的欲望。 最可悲的是他明明意识到了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真正的怜悯与宽宏,却还是止不住这颗不争气的心。 他只能压抑住所有的汹涌的感情,积极的悲观的,快乐的痛苦的,沙哑无比道:“郡主恕罪,我……不回去了。” 洛嘉怔然一瞬,气笑着要反问,难道就是因为她没来祭拜吗? 刚要气急败坏地开口,眼眸倏然瞥到了远处有人群经过,许多人看好戏般朝这头看来。 她喉头哽住,不动声色死死攥紧了车帘,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情绪,皮笑肉不笑地嗤问:“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是圣人允诺了他什么? 贺云铮觉得自己的脊柱都这三言两语戏谑得发颤,仰头看她:“郡主心中,只有这些吗?” 洛嘉哑口无言,半晌后难得容忍退让地低声问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我今日是要来接你回去的!” 她假装忘了贺云铮刚刚所言,也是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极尽柔和, “我知你还不能接受郑二之死,可那夜之事我亦没想到,如今也不是靠你一人就能替他找回凶手的——哪怕你找得到,你能问其治罪吗?你暂且回来,我们一起……” “杀二郎的如果依旧是郡主不能抉择之人,郡主还能去探寻真相吗?” 洛嘉张了张嘴,像被扼住了喉咙。 当然……不会了。如果本就是无法抗衡的敌人,又何苦去争这没有结果的真相呢? 贺云铮却毫不意外她的反应,甚至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大石落定,以及悲哀。 这么些天,哪怕再迟钝,也确信当时的时间微妙了。 他却没再问,当夜她究竟到底有没有想回去救人,亦或者,她耽搁了那么久,是否正是因为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许是舌根发苦,迫贺云铮没有多言,只是认清,自己早不是曾经那个勇敢无畏的人了,他没有本事,无法替二郎报仇,更没有坚定的心性,去揭开或许的确和洛嘉牵扯不断的真相。 不当面提这件事,是贺云铮给与彼此最后的缓冲。 他身姿笔挺地跪在马车前,目色依旧干净,只是其中不再能轻易窥见多少情意:“我知道郡主有自己的难处,有很多难处,所以这条不好走的路,我一个人走。” 也早该一个人走。 “多谢郡主这一年多来的关切照拂,若他日能予回报,铮义不容辞。” 言罢,他长长一叩,在这不显眼的一角,却仿佛在洛嘉心里凿了个山崩地裂,天星尽摇。 洛嘉甚至忘了该作出什么反应,直到少年人叩完首重新跪正身,目光复杂地看向她,视线交汇后却又微微一颤,艰难垂下,她才仿佛被唤回魂。 从未想过可能被潮水涌上心头,本就摇摇欲断的虚空锁链便突然这么要从她手中滑走了。 洛嘉再度攥紧手中的帘幕,而面色却越发沉静平和,似乎只是听到一个笑话般一哂: “你是说,你今日,往后,都不会再回郡主府了?” 贺云铮用沉默回答了她的笑问。 “……你知道你会失去什么吗?”洛嘉死死盯着他。 贺云铮继续沉默应答。 洛嘉彻底收起笑意,慢吞吞昂起了自己的下巴。 “好。” 但这一瞬,求仁得仁的贺云铮心中没有任何释怀,反而觉得,拴在自己脖子上无形的链条断了,他也坠进了阴寒刺骨的深渊里,冷得他忍不住要咬紧牙齿,才能稳住身体不打颤。 洛嘉目色冰冷,冲远处一直面向这头的虞焕之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的人可以过来了,回府。 最后她看了眼死犟着不抬头的贺云铮。 她突然就想起一年多前,这少年也是如此模样跪在自己面前,不认错,不低头。 一年多来,她以为他们彼此都改变了很多,可实际想想,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就在虞焕之他们快要到来之际,洛嘉忽而轻轻唤了他一声: “贺云铮。” 贺云铮下意识再看向她—— “不是你不回来了,是我不要你了。” 虞焕之刚走到眼前,猛然听到这句话,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奈何洛嘉说完便撒下了帘幕,而短暂怔愣的贺云铮亦很快收敛了多余的情绪。 实际上,贺云铮本就寡言,除了对着洛嘉,如今的他几乎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山峦与墙壁,他平静着面色,只对着虞焕之恭敬行了个礼,旁的一丁点儿都窥不出。 饶是如此,已经够虞焕之心惊肉跳了,偏偏郡主就在马车中,任他挠心挠肺也不敢趁这档子多问,只能同样点点头,安排侍卫护送郡主启程。 这份古怪狐疑,在回到府中几日后,突然听刘召提起贺云铮入军营后更甚! 虞焕之大为震惊,连忙将汇报完的刘召提拽到一旁,前后打探,并且将前几日撞见二人分别的场面私下与刘召勾兑一遍。 听完全部,刘召面色复杂又为难,最终轻叹口气:“随他去吧,从今往后,除非郡主主动询问,否则与贺云铮相关之事,勿要再提。” 虞焕之更好奇了,百般询问之下,刘召没法儿,只好趁着洛嘉忙碌顾不上这头之际,恨恨提点: “贺云铮入了圣人麾下,你可懂了!” 虞焕之一顿,脸色顿时十分精彩。 可许久之后,他又实在想不通,那小子攀高枝?他不是那种人啊!
第88章 两别 “你这孩子, 好端端京中的闲差不当,怎就非要入伍呢!” 杨娘子趁着瑛瑛去给贺云铮收拾行囊,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贺云铮沉静好几日, 张了张嘴, 到底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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