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盈娘吗?” 薛泫盈在他的记忆中不过是个极温顺可欺的小羊羔,别说砸碗摔杯,纵然是大声说话,也要仔细斟酌着来。 此际她早已憎恨得身脊乱颤,引得鬓间银簪摇光生色。 薛泫盈断然一喝,两目沁红:“将他绑起来!我多封你们五两银!” 此话一出,满屋静寂。 有个膘肥的哥儿蠢蠢欲动,正要抬步,却被常家郎挡在了身前。 顾锋见状大笑,满口醉话。 “你看看、你看看……常哥儿,我没说错吧?我那做了大生意的大妹子赚得盆满钵满,在京都,京都啊!开了间大酒楼!别说五两银钱,怕是十两、百两也掏得出来吧?” 他满腹的油滑心思,咧开了嘴,笑得奸邪。 “她给你们五两,那都是扣扣搜搜啊……她胆识最弱,你们若是把她绑起来,威胁几番,别说五两,说不定那间酒楼都能让她吐出来。” 薛泫盈浑身抖如筛糠,寒声喝道:“我不准你再多说一个字!来人,绑啊!” 可满屋迟迟不动,那常家郎见她早失了分寸,摇了摇头,开口道。 “大妹子,我们奉命办事儿,不想多惹事端。你这继父本就难缠,我们也是看上头意思讨生活……近来衙门抓得严紧,恕难从命。” 说罢,他一摆手,领着一众人迈出了房,而后驴车声渐远。 顾锋拍腿笑着:“你与你那妹妹一样,不自量力。” 谈及薛玉轻,她脑中诸多的理智清明全被绞碎,只剩愈浓的恨与痛来回翻转:“你不堪为人,如今本就不该活着……” “我不堪为人?当年要不是我给你娘彩礼,恐怕你们娘仨早就饿死了。对了……你说我不堪为人,可我却是一心为着你好啊。”顾锋还在笑,痴痴酒醉着。 “当年你母亲身死前嘱托我,若是不得已真要发卖,要将你妹妹卖去李家,把你寻个地儿卖去花楼……说是你妹妹啊,性子娇,过不得纵人亵弄、看人眼色的日子;可你啊,最是温……” 薛泫盈脑中轰然一响,诸多神智一朝坍塌,只剩口中麻木地来回念着:“你胡说什么……?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问问村里老……”顾锋话未说完,只见薛泫盈犹疯妇一般只手拔下鬓间银簪,将他扑按在地,银簪直直就要扎向他脖颈。 他恍然一惊,泰半的酒吓得全醒了,本能地抬手来挡——簪子直将顾锋掌心扎得血肉穿透,他嘶声地喊疼,血珠断了线,淌了满手。 薛泫盈面上掉了泪,却还摇着颈,兀自声如啼血念着:“你折辱轻娘,如今又要折辱我母亲对我的庇护疼爱……你不做人……” 顾锋被扎得血流不止,当即恨得牙痒,遽然直起身来,摇晃晃走向薛泫盈,步步逼近:“你如今能耐了,本事见长,敢伤你爹!我当初就不该听那婊/子的话,就该把你卖进花楼里,让你替你妹妹试试万人可夫的销/魂滋味……” 说到这儿,顾锋面上隐有一丝回味,淫/邪至极。 “你妹妹……对,轻娘、轻娘,真是个人间不可多得的货色,那一夜我……” 此话未全然落地,薛泫盈如索命厉鬼般朝他猛然一撞,几乎竭尽全身的蛮力——顾锋吃醉了酒,本就虚虚晃晃,遗神间直直倒下,满身压上碎瓷。 尖锐瓷片将他扎得身背遍伤,激地他一把掐住薛泫盈的脖颈痛骂:“娼妇!婊/子!你这贱人……” 两人在碎瓷间缠滚,薛泫盈的乌发早已散乱满脸,几缕青丝被瓷刃绞断,两臂擦出血伤,却死命将簪子握在掌心里,狠狠一扬,直直穿进顾锋的肩颈。 掐在脖颈上的一双手遽然卸了力,松软地撤开了身,顾锋捂着颈下,温热的血液汩汩淌出,黏在他手上,如那一夜薛玉轻的湿泪。 他口中痴痴念着:“血、血?……婊/子、你这毒妇……你竟然敢……” 话音未落,一簪又一簪狠狠地捅落下来,扎在他侧颈、胸前。 数下、再数下…… 薛泫盈刺红了眼,泪与血一并迸上了脸颊,染红了眼底。 这世间万物,再没有任何实感,只剩下血与肉被挑穿的快意。 之于薛玉轻被□□践踏的那个雨夜,薛泫盈终于有资格在心底对她说上一句:“阿姐有愧。” 血泊在顾锋身下攒聚,薛泫盈终于力竭,银簪还明晃晃、颤悠悠地立在顾锋的胸口上,绽着血色的莲蕊。其芒泛着诡异的魅惑,极震慑的妖冶。 她瘫坐在血色里,顿觉眼前一切都虚散了。 一抹玄底鹤纹的衣袍浮现在薛泫盈眼前,她怔怔地抬眼去看—— 应无相与她在血泊中同立,他缓缓地折下身,矮在顾锋身前,而后只手取下他胸口的银簪。 簪钗在他掌中用衣袖极仔细、温柔地擦拭干净。 应无相走到她身后,为她好不缱绻地簪上那支莲,而后将她合拢在怀中,揩去落在她下颌处的血渍,温声:“盈娘,别怕。” 盈娘,别怕。 最初这句话,是母亲同她所说的。 用极温存的语气,受着世间至深的辜负,却还安哄她:“盈娘啊,别怕……母亲不疼……” 薛泫盈的泪夺眶而出,湿了满面,她在朦胧中望见的却不再是母亲,是应无相。 她猛地抱住他,嚎啕大哭,如四岁时弄丢了赵氏的耳铛般茫然。 无数往事,顷刻间纷纷扬扬,却又虚如泡影。 ** 吴婶手持着象骨伞身跪在府院正门的消息不胫而走,薛泫盈的腹中子亦有了新的传闻:不是秦哥儿,也不是什么旁的京都儿郎,恰是京都那位莅临的朝官重臣应无相。这通消息虽更惊异,可却不敢放在明面儿上流传了。涉及了朝廷的颜面,轻易置喙,那是会砍头的。 薛泫盈做了一个极冗长的梦。 她梦见赵氏坐在她的床前,轻轻将她摇醒了。 赵氏一贯的柔色浅浅,笑吟吟地凝着她:“盈娘今日做了什么?” 薛泫盈惘然地坐起身,环顾四下,是往日她们母女三人的旧居。 赵氏曾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无一例外,她都扑进她的怀里低泣不止,诉命运的不公,诉为人妇的难忍,诉思念的衷肠……一切的一切。 这回,她只是定定地坐着,怔了神:“母亲,我杀了人。” 赵氏仍温柔地爱抚着她。 “盈娘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杀人呢?” “我杀了顾锋。” “那是你的继父,你不该直称他的名讳。” 薛泫盈仰起脸,生平第一次驳了她:“他不值得一声父亲,我杀了他,不后悔。” 这个答案,让赵氏愣了许久,她望向薛泫盈隐隐含着几分苛责与审度。 “你杀了人,害了命,怎么能说自己不后悔?” 她含着泪,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母亲,许多事没有对与错,只是看一颗心。我杀了他,我为轻娘报了深仇大恨,我为你的委屈得了公道,我不后悔,因为我心安了,我终于心安了。” 她一连串说了许多,赵氏却站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杀人就是错!你是娘子,立身天地,却逆了为女之纲、为妻之纲,来告诉我杀人无错……?你将母亲的话都忘了吗?” 薛泫盈无措地摇摇头,接着扑到赵氏身前,哭着:“我没有忘,我都记得……可是母亲,我受不住了!实则我早已是重活一回了。我眼见着你为着一个‘德’、一个‘纲’字死了,我眼见着轻娘为着一个‘德’、一个‘纲’字疯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这两个字,能让母亲复生,能让轻娘如初吗?我再也……再也不信这两个字了。” 她的泪坠在赵氏裙下,在梦中却了然无踪。 “女子的本分,你全然不记得了。”赵氏的声音愈发冷了下来,“我一贯当你是最懂事的孩子,我期望你日后开枝散叶、承续一族香火、相夫教子,享天伦之乐……” “你没有!”薛泫盈猛然一喝,泪如雨下。 “你没有……”她呢喃,“李家骗了我数年,我的苦都是枉然的,都是白费的。李家骗我不孕,李家捏着我的七寸使我处处低人一等,我活得多么委屈……” 薛泫盈抬起脸来,泪湿满面,不能自已:“母亲,你只因我杀了顾氏,就不爱我了吗?还是说,你从未爱过我?” 赵氏伸出手,抚摸着她的侧容。 “哪有为人母的不爱儿女……” “可是有一个人,他告诉我,无论我是庄严或是放/荡,无论是脏了裙裾还是何种境地,他都视我为清白。”她喃喃。 “他的话,难道比为母的话更可信吗?”赵氏蹙眉。 “我遵循着您的话,试着活了半生,发觉万事原来并不是我所想的那般。有时您所说的,纵然苦口婆心,却让我作茧自缚。我如今循着他的话,却感到心安了,畅快了,我再也不会伏低做小……” 赵氏不禁斥道:“荒唐至极……” 说罢,她顷刻间就要转身而去:“你长成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我不会再来见你。” 薛泫盈追上她,泪仍在流:“母亲早就将我舍下了……你分明清楚,你死了,我与轻娘在顾家是什么境地,可您还是去了。” 赵氏自嘲,看向她,几分凄婉:“你是在指责我,我的命不该自己做主吗?” “不,我从不敢指摘母亲。”薛泫盈定定地凝着她,“可是我想问母亲,我想问您……” “当初,您到底是打算将谁卖入花楼……” 这句话落地,仿佛将赵氏的幻象全然刺穿了,她的身影顷刻间消弭无踪。 薛泫盈痴立在堂中,想要伸手挽留,却触及一片荒无。 应无相看得出,这一场梦,她做得极痛苦难忍,汗湿了枕席,泪亦流淌。 他将手递到她掌心,她便如漂泊中握住一节浮木,将他紧紧牵住,呢喃不止:“母亲……母亲……” 应无相徐徐俯下身,将她环抱在怀中,一下继一下地轻轻拊拍她的后脊:“盈娘……” 她的双臂去勾他的脖颈,泪水温热在应无相颈侧,犹如剌开一道让他心痛的血口。薛泫盈仍在低声哭着,不能自抑,仿佛要将经年的委屈,全然宣泄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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