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泫盈在府中歇下,舟车劳顿,她睡得极安沉,顿觉天光几度更迭,却鲜少见应无相的踪影。那日自岐州启程得匆匆忙忙,应无相只告知她一句话。 “兰漪郡主大婚将至。” 她才想起,还有一把利剑尚悬在空中未落。 时至将午,薛泫盈独坐在锦绣五折屏后,梳着发、挽着髻,却听屏后缓缓踱来一阵脚步声,下意识出口:“应郎,忙完了嚒?” 未有回音。 她心奇,探身出去,却见是刘掌院,正端着身子、簪着素钗,极庄严地睨着她。 薛泫盈不动,却听她先说道。 “薛娘子,为人妾室便要有为妾的模样。你每日睡到午时才起,起了倒也不急着去给应大人端茶送水、伺候笔墨,终日是小厨房将膳食汤羹送到你跟前儿来,在后院不称大人为大人,却时时直称名讳……这样的妾室,满京都寻不着第二个。” 薛泫盈始料未及,扶着案起了身,很不解地。 “为人妾……?我不是妾。” “不是妾,难道是妻?尚无礼和聘,居在后院,那便只能是奴。”说罢,刘掌院朝外喊了一声,“来人,来为薛娘子重新束发,挑一件衣裳来。” “既是身为奴者,那便容不得你日日挽这样的发式,簪这样的首饰、袭这样的衣袍。我算是满京都最周全的掌院,如今却听京都内传着大人诸多不好的名声,既是如此,便只能上上规矩。” 薛泫盈此时方知是冲着自己来的,眼见着几个女奴已是迈入内室,当即开口一声喝下: “我腹中是应太师的后嗣,谁敢再上前半步?”
第80章 80·我没试过 此话撂地, 惊地满室面面相觑,各个儿哑然。 刘掌院将她仔仔细细地审度了许多遍,实有几分不解:“你尚未过门, 如今张口闭口腹中怀了大人的后嗣,知不知羞与廉耻?” 薛泫盈直直望着她, 理不亏。 “若我任你拆了簪钗、去了裙装,再换上奴装, 日后再以奴身嫁予你们大人,才叫羞, 才不合礼义廉耻。”她绕到刘掌院身后, 一副当家主母的派头审看着她, “如今应太师尚未给我的身份定性,你便张口是妾、闭口是奴,全然不知大人原先是佛僧出身, 虽还俗为官,可尚有许多清白体面在。” “满京都风声紧、传闻愈演愈烈, 你如今这般要拿我以儆效尤,到底是真为太师府考量, 还是要以上规矩的幌子来羞辱大人的官声?” 刘掌院眼见着吃了瘪,她一贯最好颜面, 此时挺直了腰杆儿, 无理也要讨三分:“这世上还有你这不知廉耻的娘子?一口一个嫁人, 张口便是身孕, 全然不顾自己清白牌坊?” 薛泫盈扶着腰身走到门下,淡然笑道。 “我也奇怪, 为何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如此不顾‘廉耻’、‘清白’了, 掌院还是咄咄逼人、紧咬不放,不坐等着看我的笑话,却非要和我争个上下?若我真是日后入了太师府,做了妾,哪怕是个外室,也是能将掌院苛责一万回的。可掌院瞧着非但不怕,反倒很是盼着我同你争起来……” 她眼瞧着刘掌院愈发见白的面色,戳她肺管子:“如此瞧来,能让刘掌院怕的人物既不是我,也不是太师大人,而是太子殿下?”薛泫盈忽地逼近两分,笑得温善,“太子殿下是大人的生徒,不会如此;那便只有……豫王殿下?还是郡主殿下?” 刘掌院猛地被揭了底,当即喝了一声。 “你口口声声太子、豫王、郡主,乱议皇亲,今日我岂能放肆你在后院作威作福!茯苓,拿鞭来!” “什么鞭?”应无相冷然。 只闻其声,诸多庭外室内的女奴男使纷纷跪身,刘掌院面上一怔,两膝僵了僵,到底是沉了下去。 薛泫盈眼睨着她,一动不动。 直至一张宽厚的掌心托着她腰身,缓缓带到身旁来:“起了?” “起了。”她闷声,“一口饭没吃,诨听了一刻钟的理,饱了。” 应无相低笑着挨过去,扶着她往里走,全不顾仍跪着的刘氏。 “发髻还未挽好。”她扶了扶脑后,此时品出自个儿方才的确仪容不整。 应无相亲将她稳在镜前,为她解钗梳发,颇稀松平常地开口:“断发长了许多,再养些时日便好了。” 薛泫盈觉得赧然,厅中跪了诸人,她不自在,按着他的手,“你叫他们起来。” 应无相不理,兀自说下去,声量不大不小,满厅能闻。 “我与殿下方才自陛下处回来,议请了同你的婚事。” 薛泫盈遽然一惊,扬脸凝着他:“陛下……” 他为她扶稳了簪钗:“我同陛下说,我是个刽子手出身,手中过了诸多人命,不敢玷脏京都贵女,亦是盈娘劝我通习佛法,才有了与御前的际会;我九族无亲,如今与你有了连理,还请……” 应无相徐徐注视着她,身子愈发低下来,趋于跪在她裙下,极虔心地: “赐我个妻子。” 案上瓷瓶软花粉蕊,被风拨得四方不定,随着薛泫盈的一句话最终缓缓垂下枝茎:“你……这些话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说?让他们下去。” 应无相低声:“如今房中的主子不止我一个,你为何不让他们下去?” 她抵着唇,难为情,“我使唤不惯人。” “那盈娘为何日夜使唤我为你簪发理鬓?”他轻笑。 “你又胡说什么……” 刘掌院跪在堂下,身子伏地愈低,不敢吭声。 应无相头也没抬:“下去,领二十脊杖,自行回乡。” 薛泫盈埋低了脸,耳旁响来刘氏被拖出了庭院的动静,而后是一阵阵极分明的闷响。 堂中人散尽,帘下只剩二人。 她伺候应无相宽衣午憩,一双素手搭上他衣带,徐徐解着:“实则,刘氏的话说得也对……她说我浑不像个内院娘子,日日睡到三竿起,醒来便吃,也不伺候你起居笔墨。” 应无相引着她往榻去,沉身坐下,将她顺势翻到里侧。 “理她这些话做什么?你要明日开始伺候么?” 她摇摇头,红着脸缩进他怀里,“我不精笔墨伺候,怕埋没了你那些玉毫澄砚,我还是将玉佛泉精心打理好些……” 应无相将下颌枕在她发顶,掌心轻落她腰间,哄孩子的把式轻拍着:“剑兰与允申怎么说?” “他们料定是这样,倒是早就知晓你我要……那般一样,喜笑颜开地将我推上了马车,只说日后要我时时酿着酒,送到店里便是,半分没有难舍的模样。” 应无相笑了一笑:“给剑兰议个亲吧。” “议什么亲?”她拱在他怀里的脑袋忽地抬起来了,很不解地,“允申是兄长尚未成亲,你急着为剑兰议亲?” 应无相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说,怕日后薛泫盈还张口就是——“我要剑兰来伺候。” 小妇人似是没想到那一层,喜滋滋地开始酝酿起做红娘这事儿了。 “议亲也好,她总缺个知心的陪在她身旁照顾。我瞧,一来要找个身强体壮的,帮衬着剑兰洒扫,她闲不住,总揽活干;二来忠厚,家里人都老实,还要无妾无子,本本分分的……” 冷不丁地,应无相添了一句。 “说得不就是秦凇么?我看正好。” 一举两得,他这机灵劲儿。 薛泫盈恼羞:“你浑说什么…我这番话也不过是自个儿臆想,真要议亲,还要看剑兰那丫头怎么想,她若是不想嫁,那就在玉佛泉待一辈子也成,这店总能给她分红,让她欢欢欣欣过日子,她同我亲妹妹……” 话未说完,她一怔,脑海中蓦地念及薛玉轻来。 不日便是薛玉轻的大婚,薛泫盈一时默然,将搭在应无相身上的小腿放下,却又被他捞住压了回来。 “兰漪郡主的婚事,恐怕生变。”应无相沉声,“自我离京起,豫王一直安分得非比寻常,如今揽了婚事,我与殿下想得一致。” 薛泫盈听得心惊。 “他想借此机会,将狸猫换太子一事揭明天下,而后拖着狸猫与整个燕家一道儿赴死;此后借这么个机会,将燕公身后的泰半军兵揽到自己幕中。”应无相的掌心倏忽紧了紧,将她抵在怀中,思虑道。 “豫王穷途末路,知晓自己入东宫早已无望,如今这伎俩不过是想持兵犯上,以逼退位、得掌九州。” “那怎么办……”她不懂政事,只得怔声问。 “可他软肋未除,这才是致命所在。” “软肋?” “兰漪郡主的真身,是他毕生的软肋,有时也是身死功败的关键。” 薛泫盈枕着他的左臂,思绪漫漫飘散,目光自他肩头越向厅间被风搔动的帘珠,而后缓缓用双手圈住他腰身,侧颊贴上胸膛。 “政事我不通晓,只是我恳请你……如若轻娘到了不得不死的地步,请你让我同她说几句话。” 应无相的动作一滞,而后沉沉地应了声:“……我答应你。” 这一句形同揭示了她的结局。 薛泫盈微微一震,终究不再多说半个字,只是心中愈疼。 她不愿再想,茫然地凝着帐顶,倏忽来了一句:“你……我想要。” 他一愣。 薛泫盈翻过身去,两腿分坐在他腰侧,趴着身子就要解衣。 这回是应无相颇有些无措,两耳显出红潮,木然地盯着她:“你尚在孕中,胡闹什么?” 实则腹火已起,他燎得燥烦。 几日来两人相拥而睡,那磨人曼妙的女体时时在他怀中万不安分地蹭晃,屡次让他险些犯禁。 “我……我前两日瞒着你去了那酿酒貂蝉的院子。”她低着头,两颊红透。 她冷不丁提起这一茬,倒是让应无相猝不及防,急于自证:“她的院子如何?我未曾碰过她分毫。” “不是、不是……是房中她的物什还未收拾干净,”薛泫盈一顿,“我不是责怪你,只是在她房中翻到了几本册子……” 册子? 应无相睨着她。 却见薛泫盈徐徐将素手下挪,直犯了要处,他喉间顿然一紧,涩了声:“别动。” “册子上说,女子用别处也行……”她细声,一对儿惹着口水晶亮的唇肉颜色潋滟,媚得人心火遽烈。 应无相脑中轰然一白,猛地坐起了身,朝院外怒吼一声:“悟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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