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索性将那一碟子放在她跟前,笑着说:“春风楼的蜜汁糖藕是汴梁一绝,每日只做二十份,想吃至少得提前三日预定。订晚了,或是来晚了都没的吃。” 王巧听这么一说,又夹了一大块放在自己碟中,原本的碗碟里便只剩下了一块小小的。 翟清渠有些不悦道:“我还没吃。” 解忧眼睛瞪圆了看着他,“翟家总账能跟一小姑娘争吃的么?” 翟清渠冷冷道:“那你问问春风楼掌厨能为翟家总账破例多做一份么?如果不能,我为什么不能争?” 解忧觉得翟清渠任性起来跟一孩子真没什么区别,正要将那盘剩下的糖藕端给他,却见王巧快了一步,将自己碟里的那一块糖藕夹起来,放在了翟清渠的碟子里,笑嘻嘻地说:“那你是大人,给你吃大的,我吃小的。这样总行了吧。” 这块糖藕王巧并没有吃过,但她自己的筷碟方才都用过,兴许沾上了些口沫,这一动作仍然是过于亲密了。解忧偷偷去看翟清渠,他面上没有表情,却也没有再动那块糖藕,右手放下筷子又拿了杯茶水起来,缓缓品着,并不说话。 王巧低着头吃菜,并没看到这些。解忧给她又盛了碗汤,笑着问:“那你在汴梁都去了哪些地方?” 王巧用力咽了一口菜,说道:“进了三次宫,去了一次旧宅。别的时候就没出门了。今天母亲又去薛家了,我偷了闲,正好跑出来玩。” 解忧道:“你到汴梁才几天,就这么忙了。” “是忙,却也无趣得很。我原以为汴梁是天子居所,自然人也该是风流灵巧的,就如解忧姐姐和翟先生这般。可没想到来了这些日子,躲了那帮子龌蹉亲戚,却净见了些枯燥无趣的人。”王巧气呼呼地说。 “旁人怎么就无趣了呢?” “最无趣的就属我那个未婚夫薛二公子了,我小时候见过他一次,明明是白白胖胖像个糯米团子挺可爱的,谁知道长大了便成唯唯诺诺的应声虫。他父亲在前头说一句,这茶色澄清,应是佳品。接着你再问他,这茶如何?他便会答,茶色澄清,应是佳品。旁人再说一句,今日风和晴暖,想必阳春将至。之后但凡谈及天气,他定会也说上一句,今日风和晴暖,想必阳春将至。你说这人……白活了这么大,看着便让人来气。”王巧本还想再说点什么难听的,可顾忌自己的形象,只恨恨抱怨了一句。 解忧也没笑,问道:“那你与他说话了么?” “没说,母亲倒是想让我们见上一面,我才懒得见这草包。这些都是我躲在屏后听见的。”王巧气愤地往嘴里塞了一个酱萝卜,道,“你说,就这么一个人,母亲看上他哪点了?居然还催着我嫁。” “他父亲是枢密院丞史。”翟清渠捏着一个青色茶盏淡淡地说。 “我父亲还是检校尚书左仆射。”王巧用筷子戳了戳碟子里的菜肴,神色黯淡地说,“真不明白父亲当初是怎么想的,给我订这么一门亲。” 解忧见状,便岔开话题,道:“你来汴梁,除了未来夫家,还有别的什么收获么?” “别的好像也没有了,”王巧眼睛转了转,忽地又高兴地说:“对了,后日兴国寺有讲经会,各宮的娘娘们,还有各家的官眷们都去,到时候场面一定壮观。母亲前日便与我说了,解忧姐姐,你也会去吧?” 这次讲经会是符皇后亲自操办的,解忧点点头,“自然是要去的。” “那好,到时我们坐一起。你知道么,这汴梁城里的官家女眷们,我一个都不认识,到时候怕是无趣得很。” 翟清渠闻言,轻轻呵笑了一声,“比起不认识人来,应该还是听讲经更无趣吧。” 王巧睁圆了眼睛,道:“怎么会?你可知道这次的讲经人是谁,陛下钦点的高僧恒超法师。” 翟清渠面上微微一动,嘴上则漫不经心地说:“那是个妖僧。” 王巧愈发惊诧了,她瞪着翟清渠瞪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可胡乱说别人是妖僧,这,这太失礼了。” 翟清渠浅浅地勾了勾嘴角,笑道:“能渡化人心的是善僧,借渡化之名行些旁的事由,那便是妖僧了。你们后日听经不妨多瞌睡些,莫要被他摄去了魂魄。” 解忧也顺着话说:“恒超法师是有贤名的,寒冬腊月大雪覆肩,酷暑三伏蚊虫蛰扰,他皆能视如常物,安心讲经。这样的高僧,怎可冠以妖名。” 翟清渠目光微微在解忧面上一转,笑道:“不知寒暑、不畏蚊虫者,心智坚强异乎人,还不算是妖么?” 解忧好气又好笑,懒得跟他分辨。只取了果盘,招呼王巧尝尝。王巧捏了枚酸果,看看解忧,又看了看翟清渠,忽而笑道:“解忧姐姐,听说你是翟先生的女弟子,我也想拜师,学点经营算术……” “薛家那点家产土地,用不着。”翟清渠未等她说完,便断然开口拒绝。 解忧惊了下,她方才只是隐约感觉,此刻已经ʝʂɠ肯定确定,翟清渠很不喜欢这个王巧。不然以他平日圆滑的话术,就算看在两家长辈的面子上,也不至于一再地下她面子。可究竟因为什么?是她方才用花掷他,还是抢了他的糖糕? “你……你,”王巧委屈极了,脸红了大半,你了半天也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解忧正要圆场,却见翟清渠眉毛微微一抬,心中暗叫不好,预感他接下来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 果然,翟清渠看了王巧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盘了盘与你家的关系,你家姑祖母与我姨姐是金兰姐妹,算起来你母亲都该矮我一辈,往亲里叫,可唤我一声表祖,往疏里叫,也该尊称一句先生。先是拿花扔我,然后抢我的糖糕,后来又说我胡说八道,拜不拜师这事姑且不论,我倒觉得可以先来说一说失礼之事。” 如此一说,王巧便连一个你字也说不出来了,脸一阵红一阵白的,窘迫至极。解忧叹了一声,心中便有些不忍,急忙说,“我们三人平席而坐,说话说得好好的,先生不该拿辈分来欺负人。” 王巧见有人帮她说话,嘴巴一瞥,大颗大颗地泪水便掉了下来,饭菜也吃不下去了,起身福了一福,哑着喉咙道:“那……便算是我错了,请翟先生见谅。”说完,又偷偷扯了扯解忧的衣袖,悄声道,“解忧姐姐,我今日先走了,改天再找你玩。” 说罢,抹了抹泪,又转身下楼去了。解忧轻轻叹慰一声,看了一眼王巧吃剩一半的菜碟,便道:“不过是小孩子心性,至于饭都不让人吃完,便要把她气跑么?” 翟清渠一双微微上挑的眼角动也未动,仍是那副静如寒潭的模样,“不把她气跑,难不成我还花时间来消遣她那些小心思?” 解忧瞧他碟中那一大块糖糕动也未曾动过,悻悻道:“她也未必是恶意。” 翟清渠看了她一眼,也不再说话,手指捏着那只小巧的茶盏顺着日影转了半圈,一阵袅袅茶香氤氲而出。
第40章 三十九讲经 二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诞辰。符皇后在大兴国寺请恒超法师、普济法师升坛讲经。由于宫中嫔妃、官家女眷大多到寺中祈福,御林军早一日便封了周边几条街。所有官家女眷车马只能送至东坊街口,剩余白丈远,皆步行入寺。 解忧不到辰时便出发了,这几日倒春寒,清晨更是极寒,呵气成雾,双足踩在地上,像是踩断了无数冰凌,发出微微咯吱声。到街口时,天色刚蒙蒙亮,各家的马车却早到了,吵吵嚷嚷塞在街口,一派热闹。 解忧见匡义妻子尹氏的马车在前面,正要上前打个招呼。那尹氏见她前来,却给了个冷眼,径自走了。 解忧杵在原地有些尴尬,芳儿从后头追上来,瞅了尹氏的背影一眼,轻声道:“娘子不知吧,三爷前日回府,发了大怒,拖着尹夫人的发髻,从前厅扯进了内室,狠打了一顿。听说她在床上躺了三日,要不是今日皇后要求各官宦女眷到场,估计还下不来床呢。” 解忧这些日子光顾着张罗自己药茶的事,家里的事都未曾留意。听她这么一说,眉心紧蹙:“什么缘故?夫妻拌口角,吵几句也就算了,如何就动手了?”随即又想到,“莫不会是上次我跟三爷提了换走家仆的事吧。” 芳儿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拿着明处来说的理由是她不敬亡嫂,实则是什么就难说了。”芳儿咽了口口水,说道,“敬或不敬,都是凭空自己说的,落在实处的无非是换走了几个人,其实换回来便是了,哪里就需要这番大打出手,白让娘子你惹了份怨气。旁的隐情就没法说了。” “什么隐情?”解忧追问道。 芳儿双手捂在嘴上,眼睛睁大大的,默默摇头。 解忧想了一刻,冷冷道:“你若不说,我便将你当作赠礼,送去那边府上。” “娘子你好狠的心。”芳儿立刻自我解了禁言,犹豫了好一会儿,怯怯道,“我也是听那边府上一小厮说的,三爷有次心情不好,喝多了酒,含含糊糊说了句自己娶妻娶早了,既帮衬不得,又不解风情,是样样不如大哥。” 解忧双眸骤然一收,面色顷刻间便如覆上了一层冰雪,比这料峭春寒更冷上三分。 芳儿也忙劝着:“娘子莫生气,醉人醉语是当不得真的。” 解忧沉默了一晌,接过芳儿递来的手炉,立在原地又气了一阵,身旁车马人流拥挤,方才道:“入寺不得带随从,你回吧,午后仍在此处等我。” 入了山门,大兴国寺内建筑恢弘,大殿两旁东西阁楼和庑廊相对而立层层斗拱相迭,覆盖着黄绿琉璃瓦,四周游廊附围,顶盖琉璃瓦件,翼角悬持铃铎,一派皇家寺院气象。大殿正中,放置着一尊四面千手干眼观世音巨像,乃是一整株银杏树雕成,全身贴金,异常精美。殿内两侧前排,是宫内妃嫔的座位,摆着佛经、念珠与清水三物。官眷们的座位离讲经座稍远,按品阶排序。解忧虽有诰命,却非正妻,这番便被安排在了东侧后首的区域,没有经书等物,只给了个蒲团。幸好此处离火盆很近,跪坐了一会,倒也觉得身上暖呼呼的。 此刻时间尚早,解忧闭上眼睛自顾自发了会呆,耳旁环佩声响,一睁眼见王巧兴冲冲地在旁边坐了下来,“解忧姐姐,我来晚了,在门口寻了老半天才看到你。”解忧见她心情不错,暗道还是年轻好,上次春风楼的不悦也不悦不了几日。王巧往她身边挤了挤,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两个温热的馅饼,分了一个递给解忧,笑道,“赵大人府上的厨娘,做什么都不大好吃,唯有这蜜豆馅饼一等一。我昨日塞了点碎银子给她,求她半夜起来给我弄了几个。想着姐姐一定也起得早,没来得及用早膳,便给你也带了一个。” 解忧看了看那油渍满满的馅饼,虽是素馅,却与这巍峨肃穆的大殿略有不配。便取了方干净的丝帕,将馅饼小心包裹好,放在袖中,笑道:“我方才吃过了,一会饿了再吃。你赶紧吃两口吧,待会娘娘们来了,就不好下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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